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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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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廣大心裡又引起了一點希望,不由眉頭一舒,問道:「那麼,怎麼辦呢?我們是不是把士兵集合起來……」 不等他把話說完,又是那個排官搶著說道:「不用你去集合,我們自會分頭進行。」 果然,就在初六日的夜裡,下級軍官與士兵們都忙碌起來:駐紮禹王宮的,朝萬壽宮走;駐紮東嶽廟的,朝天上宮走。只管你來我往,很是頻繁,但他們到底議些什麼,不但地位較高的曾廣大、鄧成拔等不得而知,便是地位較低的管帶、督隊官以及少數幾個隊官,都被隔絕得老遠,沒法探到半點消息。 平常日子,二更過後,全城都入了睡鄉。只有一些沒人管的野狗,在街上竄,有時還來一個打群架。城門當然都關閉了,非有緊急公事,不開城門,普通百姓是不能隨便進出的。但是十月初六夜卻不同了,城門一直沒關閉,什麼人都可隨便進出。不過普通百姓也是在半夜以後,感覺城裡氣氛不好,狗吠得厲害,駐紮城內外的軍隊,一夥進來,一夥出去,雖然看不見燈籠火把,聽不見嘈雜人聲,可是淩亂的皮鞋在石板和硬泥地上的那種急遽奔馳,也夠引起大家的恐怖;有些人懷疑是周興武的濫隊伍開攏了,鄂軍真個要同他們幹起來。一般早作了安排的人,才在半夜以後,並不問個清楚,便扶老攜幼,像影子一樣,在不很黑的夜色中,溜出東門,溜出北門,向不遠的鄉村中潛藏起來。當然還帶去了一些恐慌,也帶去了一些謠言。 行台裡也一樣,平常日子是三更梆敲響後,頭門上鎖,全院滅燈,只有當值的衛兵室有一盞點洋油的風雨燈,在沉沉的夜中,放出一派刺目亮光。初六這一夜,也是內內外外燈火輝煌。大廳以外駐紮隊伍地方不說了,無論軍官,無論士兵,全沒有睡。並且如臨大敵似的,到處都布了崗哨。只有認識的同標弟兄,可以進出,可以被招呼到房間裡和某些角落,湊著耳朵說悄悄話。如其不是認識的弟兄,比如說,像福安這樣小跟班,豈但不准進頭門,甚至不准出頭門。標統曾廣大幾次要到天上宮去問探他們商議的結果,都被部下勸阻說:「標統還是莫去的好!在商議沒有定局之前,你去了,也枉然。說不定於你標統本身,還有不便地方!」 情形越來越不像樣。曾廣大先找著鄧成拔說道:「看樣子,軍隊就要嘩變了。我們好不好稟請大人設法避一避?」 鄧成拔搓著兩手歎道:「只好如此了!」 大廳後面的正房兩廂,也和大廳以外情形一樣,上人沒有安息,一些服侍上人的底下人也驚驚惶惶地睡不熟。 端方的面容,從燈光裡看去,顯然比前兩天消瘦了好些,兩邊鬢角和面頰都下陷了。原來是一個圓盤大臉,現在好像變成一個長方臉形。當然,顏色也不紅潤,而是有點蒼白。眼瞼上,還隱隱帶了些晦色。不過眼神尚足,比起在房間裡坐立不安的端錦來,他的態度還安詳如故。 鄧成拔、曾廣大掀開門簾進來時,端方精神一振,從太師椅上把胸膛一挺,先開口問道:「他們商議好了嗎?」 兩個人一時都不作聲,並且勾下頭,牢牢看著自己的皮鞋尖。 「哦!一定還在商議,」端方強勉笑了笑,「真所謂築室道謀了!」 倒是夏壽田看出了端倪,把眉頭一皺道:「恐怕有什麼意外吧?」 鄧成拔道:「曾標統可以稟報。」 曾廣大舉眼看著端方,說道:「部下的意思,趁這時候,大人最好避一避!」他因為太疲累,太緊張,聲音已有點嘶啞。 全房間的人都震驚了,七嘴八舌地問:「怎麼樣?莫非發生了什麼非常事故了?」 端方還是那樣鎮靜地說,雖然臉色已由蒼白而漸漸轉成了青白:「諸君稍安勿躁,且靜聽曾標統的下文好啦!」 曾廣大遂把他被兵士阻攔,不要他到天上宮去的經過講了一遍,道:「兵士們目無官長到了這步田地,軍紀是說不上的了,據部下推測,恐怕……」 端方接過話頭道:「結果當然嘩變!」 「……所以部下意思,趁他們密謀未定之時,大人最好避一避。」 眾人正欲說話,端方已經開了口:「怎麼避呢?你且說一說!」 鄧成拔道:「出城去。」 端錦道:「不如到州衙門去。」 夏壽田道:「那不好,能夠找個紳士家住一住,比較穩妥。」 好些人都在出主意。 端方猛地從太師椅上站起來,背負著雙手,在房間的空地上踱了幾步。然後站在當中,把眾人環顧了一遍,徐徐說道:「諸公為我安全設想,要我在此刻避一避,用意甚善。但是諸公卻未想到,別人可避,如鄧協統、曾標統你們二位,因為是直接統率士兵的將領,平日難免沒有一些恩怨,如果士兵真個發生異動,確乎有些危險。你二位及時避一避凶鋒,倒很必要。其他朋友,避也可,免受無謂驚恐;不避也可,以與士兵無直接關係故也。至於我本人,則萬不可避。首先,士兵是否即有異動?尚未確定。我先避之,是示士兵以弱,本來沒有異動的,這樣一來,倒引起了他們的念頭,此其一。再哩,縱令他們果有異動,那也不過騷擾一番,譁然潰散而已,於我本人,不見得便有如何不利之處。我何故要如此說呢?諸公當然知道,湖北武備學堂是我在巡撫任內創辦的。現在軍中許多中下級軍官,大抵都是我所招考訓練而成就,不說師生關係,多少總有點香火因緣吧?何況第三十一、三十二標各營,還是在我手上擴充的……」 他越朝這方面說,越覺得對於他個人的危險,並不似眾人所想像得那樣大。同時自己的心也愈益安定。 「……或許諸公還將如此測度:武昌之事,由於鄂軍革命所致,足見革命思想遍于鄂軍,我們這裡要是兵變,亦必出於革命手段。不錯!他們准定會革命的。但是革命有政治革命,有種族革命。武昌之事,並非種族革命,而是政治革命。我們這裡倘若只是政治革命,更不足慮。萬一種族革命,我看,也不至於鬧到流血。何以呢?我們這裡都是漢人,而並無滿人故也。」他看見大家都有些驚異之色,遂眯起眼睛笑道,「諸公懷疑我這句話嗎?殊不知我的家譜載明,我家並非出自滿洲,而實實在在是奉天省的漢人。因我上代祖宗被滿人擄去為奴,不得已才改了籍貫。我的祖宗,本來姓陶,陶淵明的陶,出自大堯陶唐氏。因為在清朝惡勢力壓迫之下,我們不便複姓,為了不忘根本,所以我才以陶齋為號。這是一種秘密,平常不便說出,現在當然要宣佈了。要是諸公不信,可以問我這個兄弟。」他掉頭向端錦說道:「你可以給諸公證明一下,看我們是否姓陶的漢人?」 端錦連忙接口道:「是,是,我哥前幾天就說過,我們是漢人,姓陶,陶淵明的陶!」 眾人看見他說得這樣稀鬆寡淡,當然不好再說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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