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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四


  為什麼端方他們還是決定了要離開四川,而不再與趙爾豐鬥一鬥呢?

  首先是,初三初四兩天之內,接到尹良、弼良弟兄好幾通密電,向他報告,趙爾豐已聽從吳鐘鎔、周善培的引誘,突然改變方針,要把政權移交給諮議局議長蒲殿俊;並且官紳開會,條件業經商定,一兩天內,四川便要宣佈獨立了,同時勸他不要打算再來成都。電文上雖然沒有明說他去到成都如何不利,但是可以想像得到,成都對於他,並不是一個好去處了。

  其次是,派往成都去做和解工作的代表,剛走了一百四十裡路程到達資陽縣,也因聽說成都方面起了變化,感到去也無益,仍然返回資州。去時是四個人,初五日下午回到資州的才三個人。

  不等端錦、夏壽田神氣沮喪地把話說完,端方舉眼向站在後面的管蕩之的身後一望,道:「海南呢?」

  端錦當下鼻子裡哼了一聲道:「別提這人啦!」

  「何以呢?」端方吃了一驚,「出了什麼事嗎?」

  夏壽田接著皺起兩眉道:「沒有出什麼事。只是董提調不願再回資州來與我們同患難,共生死——他回成都省親去了……」

  端錦恨聲不絕地叫道:「我那麼叫他一同轉來,向哥把話說明瞭再走。可他一直不答應,硬說哥這裡需要不著他那個人,倒是趕回成都去,找著劉文案、朱文案商量商量,看還有什麼挽救辦法沒有?其實都是一派藉口話,只不過如夏總文案所說,他不願與咱們同生死,共患難罷咧!那時,要不是夏總文案攔住我,我真要賞他兩個耳光,叫他回到他成都狗窩時節,還沒臉見人哩!」

  但是他哥並不欣賞他的憤慨,反而搖頭歎道:「唉!董海南與我關係不深,何況有家可歸。這時候,他不出賣我,而僅悄然以去,已為難得。怎麼,你們還以義士仁人要求之?若是我與你們易地而處,我不特不想打他耳光,我還要把那一挑安排送趙季和的禮物,直截了當地送與他哩!」

  端錦、夏壽田全懂他的意思。都不禁點頭自責道:「我們真是淺薄!從未想到這樣一來,倒把一個人的心買死了!」

  端方把他那熊掌似的大手揮了揮道:「你們幾天馳驅,都辛苦了,下去休息休息!夜裡,把大家全邀約來,切實商量一下下一步該如何辦?既然趙季和先我一著,把四川紳士抓到手上,而重慶、瀘州又已獨立。當此進退維谷之際,總得商量一個辦法才行。難道永遠坐困在這個資州不成?」

  這次會商,只提出了留與走兩個題目。

  留,當然不可!只管就撫的周興武那股同志軍不日便可到達資州。他有一萬多人,大多數是湣不畏死的亡命之徒,憑恃這股武力,似乎可以暫住觀變。但是無論何人皆感到這是一種最靠不住,而且最危險的打算。首先,這股同志軍之就撫,因為說明了有十萬元現金的獎賞,有一個總統、四個統領、二十個管帶的官職。發一些當官的執照和木戳記,倒無所謂,目前要籌措十萬元現金,便困難了。資屬幾縣的錢糧地丁,早已提盡了,若不向成都藩庫提取,這十萬元即無著落。再而,周興武的隊伍來到,不特引起百姓們的恐懼,還一定會引起鄂軍的不安。主客軍處在一城,難免沒有磨擦,那時,不管在上者怎樣調停處理,處在客軍地位上的,一定以為在上者將以主制客,別有用意。軍心已經不固,這一來,豈不更惹出了災難?不若趁著周興武尚未開到,及時走離資州,既免了履行條約之苦,也免了主客軍衝突後患。所以對於留,差不多全體反對,那麼,不用說,只有走了!

  走是確定了。問題只在向哪條路走。前幾天還有人反對走川北這條路。現在重慶已經獨立,東下不可,除了向北朝陝西的漢中走外,難道還能翻越天險的大巴山,向湖北的房山、竹縣那些荒僻地方走嗎?因此,一致決定,取道小川北,再插大川北,據估計,中間只有劍門關險峻一些,其餘路程並不難走。

  走是確定了,還有一個問題,就是那四營鄂軍如何處置?按照道理說,這四營精銳鄂軍是端大人帶進四川來,當然該端大人帶出四川去,斷沒有端大人獨自走了,而將鄂軍留在四川,聽其自生自滅之理。即使有這種道理,但是就目前形勢看來,鄂軍也不會聽任端大人這樣做。很顯然,前天端大人只帶福安一人出行台散步,已經引起部隊懷疑,雖然還未曾弄明端大人的意圖(因為端方向福安講的,只是散步。使人致疑的,只有一百元分揣在身上的一件事。的確奇怪,散步而要帶上一百元,並且不走大街,而要去鑽沒人走的小巷),從此卻加緊了防範。行台內外,除了原有的一隊衛隊,並未由端大人下手諭調遣,而第三十一標第一營第一隊的隊伍卻自動由天上宮移駐過來。標統曾廣大發現了情形,叫差遣去查問,回來說,別無他意,僅只為了加強保護。唉!天曉得是一回什麼事!

  走是確定了,唯一的問題,就是必須將不能不走的理由,以及不能不取道陝西省的理由,先向軍隊講清楚,還須取得他們的同意才行。今天,已經不是只由老帥下個命令,叫東就東,叫西就西的時候!

  鄧成拔、曾廣大將這種情形稟明,所有參加會議的人都沉默了。

  夏壽田向端方請示道:「午帥以為如何?」

  端錦悄悄咕嚕了一句:「豈不成了太阿倒持?」

  端方只是把眉頭皺了皺。接著聞了一撮鼻煙,接過福安打來的熱毛巾,在鼻孔上捂了半會,才問鄧成拔:「難道要我親自去向他們開口嗎?」

  「那倒不必勞動大人。只由曾標統召集排官以上的軍官,開一個全軍會議。會後,曾標統向大人稟報結果就是了。」

  「你們揣度一下,他們該無異議吧?」

  鄧成拔想了想,方遲遲疑疑說道:「或許不至於有異議……這卻要看曾標統的口才了。」

  「那麼,這個會明天就開……曾標統,我一切信賴你啦!」順手把那只古月軒內畫京料鼻煙壺遞在曾廣大的手上,微笑道,「我曉得你也喜歡此道,這東西送給你吧!」

  第十章 端方的下梢頭(五)

  十月初六日上午,在資州東門外湘園召集的鄂軍軍官會議,開得很不好。

  不能怪曾廣大的口才不好。他是竭盡了平生說話本事,反反復複地把什麼話都說盡了。起初,說到端大人採納了四川紳民的控訴,不特把劣跡素著、不得民心的官吏,如周善培、王棪、田征葵、饒鳳藻等,都奏參了;並且還使身受誣枉、陷於縲絏的蒲殿俊、羅綸等一些四川正紳,得以釋放回家。算來,端大人查辦川事的使命,已經了結。原來安排到成都小住,而後回京覆命。現在聽說成都情形不好,端大人決計不再去成都,即此率隊出川。他問大家贊成不贊成?

  不但聲震屋瓦地喊出了贊成,無數隻手臂還像森林一樣高高舉了起來。

  但是一說到要取道陝西省漢中府這一主要議題,會場上立即出現了分歧:四個管帶和少數幾個隊官表示同意,絕大多數的隊官、排官,都沉默著不發一言,更不要說舉手。表示同意的少數人,於是也動搖了,自己說他們的表示不作數,請曾廣大再付一次表決。

  曾廣大非常喪氣地把兩手一攤道:「還表決什麼!大家的意思不是已經很明白了嗎?不過諸君不贊成取道陝西,諸君總應指出一條可走的道路,總不能說諸君願意留在四川吧!」

  有一個排官出聲回答道:「我們同全標弟兄比起來,我們還是少數。究竟取哪條路出川為宜?當然得先問問弟兄們的意見。光是我們表決,萬一弟兄們不答應呢……」

  「說得對!說得對!」嘈嘈雜雜的聲音響應起來,「現在是共和時代,少數應該服從多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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