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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四


  主張尚武精神的先生連忙插嘴說:「這又不然啦!正副都督雖說地位相同,然而正都督到底比副都督大一些,副都督到底要聽從正都督的提調,猶之從前總督之能管理巡撫一樣。可見正都督還是能夠過問軍旅之事。僅只是間接過問,而非直接過問罷了。所以鄙見,兩位都督都該穿軍服。」

  楊嘉紳把大拇指豎起向那說話的人一比,並且極為認真地道:「有理之至!我還要加一層意思,那就是兩位都督行禮時,站在一起,一位穿的是金碧輝煌的軍服,佩著金把子指揮刀,挺然而立,既威風,又莊肅。而另一位哩,不管穿什麼衣裳,即令是西裝吧,相形之下,總要差些。所以就觀瞻而論,兄弟以為要穿軍服,兩位都穿軍服,要穿便服,或是西服,兩位也該一樣。平常可以不如此,然而在今天這場禮節上,實在應該再加研究……」

  王棪正在同別兩個比較熟悉的人周旋。聽見了,特別走過來插嘴說道:「楊彥翁之言,確有見地,我們應該多加研究。聽說今天行禮時候,英、法、德、日四國領事,平安橋天主教堂大主教和司鐸,四聖祠、一洞橋、陝西街各個耶穌教堂的牧師,還有女洋人,還有幾個醫院裡的洋醫生和南台寺五會學堂的洋教習,還有高等學堂、陸軍小學堂的日本男教習和淑行女子學堂裡的那個日本女教習,都要來參觀,都要來致賀。大家想想,有那麼多東西各國貴賓賁臨,這關係多大!若果稍有差池,不但貽笑外人,說不定將來有什麼交涉時候,還會出一些岔子哩!」

  路廣鐘一進門來,見人就稱「賀喜」;見人就道歉說,來遲了,沒有幫上忙,「兄弟我歷來就贊成維新,贊成自治。並且歷來就衷心欽佩諸位先生的改良手續。想當年,兄弟我在梓潼宮當署員時候……」

  不提到梓潼宮倒還罷了,好幾位學界名宿一聽見梓潼宮,猛然想起他路廣鐘便是從梓潼宮當警察署署員起,專與學界為仇,藉以巴結上司,升官晉級,從一個捐班縣丞,保升到即補知縣;宣統元年南校場運動會上,他支使巡警教練所警士,用刺刀戳傷學生,鬧成流血慘案,他便被委署邛州直隸州知州;保路事起,他更紅了,資格已是候補知府,充任著巡警教練所總辦,趙爾豐十分信任他,加派他為四城總稽查,手上有一千多訓練有素、器械犀利的警士,更是威風凜凜,幹了不少罪惡;七月十五日制台衙門流血之際,他叫人到聯升巷放火,趙爾豐要蒲、羅等人謀反叛逆罪證,他就通過尹良,製造出「鐵道學堂井裡撈印信,梓潼宮殿梁上搜盟書」的喜劇。因此一提到梓潼宮,大家心頭活像燒起一把烈火。本來在同他應酬的人,都沉下臉,閉著口,有的轉過身去,有的走出房門。幸而都是性情和平、涵養有素的讀書君子,才沒有當面給他下不去。僅僅一個什麼學堂監督,年齡不那麼大,是非之見尚難泯沒,因才冷冷地向他說道:「路太尊,這裡沒有你這等人插得下手的事。你實在閑不慣,不妨到秘書局去。那裡正待寫文告,還差幾個寫手。」

  路廣鐘連忙鞠躬應諾道:「是極!是極!兄弟我立刻過去。」

  今天軍政府裡任何人都變成了他的上司,他安得不使出通身解數來承奉維謹呢?

  路廣鐘一溜走,王棪覺得氣氛不對,藉口說到別處去參觀,也跟著溜了。

  就這時候,蒲殿俊手上拿著一張紙,急匆匆掀開門簾進來道:「聽說周孝懷先生來了。在哪裡?在哪裡?」

  周善培因為有些人對他招待得並不如其想像那麼熱情,心裡頗不高興。他自以為今天四川能夠鬧到獨立,差不多從頭到尾全是他一個人的功勞。比方說,找吳璧華去勸說趙季和的,是他;在電話上向趙季和剖析利害,使其明白讓端午橋聯絡紳士,宣佈獨立之害,與夫交出政權,進退自如之利的,是他;鼓舞邵明叔等敢於向趙季和要求政權的,是他;草擬條件,使趙季和放心退讓的,是他。他在趙季和心目中,還幾乎成為四川獨立派的代表。前天夜裡,忽然有兩個人跑到制台衙門,要面見趙季和。自稱是羅梓青派去索取總督關防,並立地要把已經封好,準備次日交去藩庫收存的銀質關防取去。

  趙季和莫名其妙,打電話問他如何應付?是他用電話質問蒲伯英、羅梓青。據說,並非羅梓青所派,但答應立即叫人到制台衙門,把那兩個自稱奉命行事的莽漢抓回去懲辦。雖然一點小波折,然而趙季和如其不通知他,而竟自借此翻臉,是可以釀成大故的。由此觀之,只這麼一丁點,他的功勞也就不小。但是這個時節,似乎大家並不感到他於四川獨立有如此大功,相遇之間,仍是那種淡煙暮靄樣子,反而不如應酬楊彥如周到親切,這已有點令人生氣了。接著,那一句「這裡沒有你這等人插得下手的事」,他更疑心說這話的人大有「取瑟而歌」之意,明說路子善,其實在責斥他周孝懷。若果不在今天這個地方,他早已把那個人揪過來,罵他一個狗血噴頭,像這樣負義忘恩之徒,尚能讓他廁身於縉紳之間?即在此地此時,他也斂起了笑容,默默然退坐在一個為人所不注目的角落裡。

  「聽說周孝懷先生來了。在哪裡?在哪裡?」

  周善培不禁又喜笑顏開,連忙起身應道:「伯英有什麼大事,又要問道於區區了嗎?」

  「呵!孝懷在這裡!」蒲殿俊的油黃臉上含著笑意,但眉頭卻鎖在一處,走到他跟前,「就是這篇宣言的問題。大家起了幾篇稿,我看都不妥當。今天早晨,我自己來動筆。不曉得什麼原因,總寫不好。這已是第三道稿子了。務必請你斧正一下。」

  周善培定睛看了看蒲殿俊,只見他目光散漫,臉色晦滯,神氣也不似平日那樣安詳,而是有些慌張,有些恍惚的情態。遂笑說:「伯英,是怎麼的?這點小事,也要你親自動手?你現在不同了,應該謀其大者遠者……」

  蒲殿俊瞪起帶有倦意的眼睛,說道:「這宣言,能算小事嗎?要對人民講清我們大漢軍政府的政治,既與前朝不同,又與革命有異,而文章又要典雅厚重,不能像寫策論那樣縱橫馳騁!這是大漢軍政府第一篇文告,若或稍有毛病,會叫人說話的!」他跟著就把那張文稿遞給周善培,「我想來,還是得煩你斧正一下。你到底是大手筆,你給趙季和代筆的那篇東西,就很好!」

  「並不是我一個人搞的,楊彥如也與有力焉。」周善培把站在旁邊的楊嘉紳瞅了一眼說。

  「那好!就請你們兩位會同斟酌好了。不過,我的意思,這宣言和其他辯論文章不同,只把我們的政治表白清楚了就行。以往的是非不好措辭,那就不必提它……或者略帶一筆也可以……總之,以簡單平妥為主。大家擬的幾篇,都掌握不住這分寸,所以我才打算自己動筆的……現在托了你們二位,我就放心了……」

  說話之間,已經有好幾個人來請他過去,說有要緊事商量。尤其重要的,是朱慶瀾已將佩有上將徽章的軍服取來,要請他去試穿。

  周善培拿著那張寫滿了行書的文稿,把楊嘉紳的膀膊一拍,道:「走!我們找個清靜一些的房間去。」

  兩個人走到天井中,看見四下無人,楊嘉紳湊到周善培耳邊,把聲音壓得只有他才聽到的程度,問道:「孝懷,你看新政府的情況怎麼樣?」

  周孝懷止了步,向四周的房子環顧了一下(這裡是貢院時代正副主考垂簾閱卷地方;後來改辦留東預備學堂時,是監督辦公所在。是個四合院子,庭院雖小,卻還雅靜),然後轉過半身,特意將文稿舉在跟前,使得隨便從哪個房間的窗口望去,都會認為他兩人是在磋商文字似的。這才輕聲說道:「似乎有點亂。你以為如何?」

  「不只有點亂,老實說,是毫無頭緒!我适才同那幾位先生談了談,除我之外,其他幾位部長都還沒有決定,個個都要出來擔任一席,以致伯英到此刻還沒安排發照會。我看伯英這個……」

  「怎麼樣?」

  楊嘉紳把頭擺了兩下:「名不符其實!」

  「我也有此感覺。這位先生,平日多麼精明,不光是有口,而且也有手。沒想到黃袍尚未加身,他就有點昏了!你看這篇文章,哪裡像一個解元公的手筆!口頭說得那麼有條有理,何以一下筆就完全不同?從這上頭,也可看出他腦子的確有點不大對。這真出人意料之外,唉!」

  楊嘉紳眼睛幾眨道:「還有一件事,不知你感覺到嗎?房間裡的人個個都在歡天喜地,唯獨羅梓青一個人冷眉冷眼。說起來,他與伯英的關係,直如四川人說的『一把蘿蔔難分彼此』,縱然副都督一席,未能如願以償,而一個部長,總可到手。在今天這個日子裡,也不應當形諸顏色。但他……」

  「你還不曉得前天夜裡,竟自有兩個渾蛋,去向趙季帥逼索總督關防,幾乎使季帥翻了臉。據說,那兩個渾蛋,就是此君暗地派去,伯英完全不曉得。」

  楊嘉紳吃了一驚道:「居然有這樣事情發生!那麼,以後的問題就多啦!」

  周善培仍然表示樂觀道:「也不見得。一群書生……」

  「嗯!不可小視之。爭路風潮,豈非一群書生鼓動起來的?」

  「然而若不是依賴同志軍、民團、袍哥、土匪的力量,又哪有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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