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大波 | 上頁 下頁 |
二五五 |
|
第九章 成都也獨立了(二) 差不多綿延了半個多月的陰沉沉的天氣,到今天早晨,算是結束了。早飯時候,薄霧散盡,難得見面的太陽照紅了全城,把街頭用長竹竿從屋簷口撐出的白布旗,都染成了很好看的粉紅色。 傅隆盛在肩頭上披了件已在翻紅的青羽紗馬褂。這是一件光領口、大袖管、對門襟、綻著黃銅圓紐的老式馬褂。這馬褂,和穿在身上那件又短又闊的醬色斜紋布面薄棉袍,都是前年為了去一個親戚家吃喜酒,被老婆百般慫恿,才鼓起大勁,邀了一個內行,同到新街估衣鋪,和一班極會做生意的老陝,磨了幾小時的嘴皮,才買到手的。這兩件只有四成新的、款式過時的衣服,穿在老頭身上,不但他自己感到很舒服,很合適,就在旁人眼裡,十有九個也仿佛覺得硬是他自己縫的,自己穿舊的。 傅隆盛叭著他那根已被煙油浸得通紅的葉子煙杆,踱到鋪門外;先仰頭把天空望瞭望,又伸長脖子把街的兩頭望瞭望。天空是碧澄澄的一片。不稀奇,但凡晴正時候,便這樣。街的兩頭,若只是看見人來人往,也不稀奇,哪一天不是這樣?但是今天到底有一些稀奇景致:好多家鋪戶果都在簷口上挑出了一面比方桌大、也有比方桌小的白布旗。旗在微風中飄蕩,雖然素淨一些,可是多了,也好看! 一看見旗子,他便回身向鋪子內吼叫道:「快點嘛!你們來看,哪一家不是早把旗子掛出來啦?」 小四一面尖聲尖氣回答他師父:「就搞好了!」一面催他師娘,「幾針串起來就完啦,縫那麼結實做啥子!」 掌櫃娘抽著針道:「龜兒子,曉得啥?不做結實點,風一吹,就會脫線的。」 王師從後面天井裡拿了一根竹竿出來道:「只有這一根長點兒,就使這一根吧!」 掌櫃娘瞄了一眼,立即叫喊起來:「要不得!這是我曬過褲兒,晾過裹腳布的!」 小四笑說:「一正壓百邪。國旗不怕你這些東西它。」 傅隆盛與王師都支持小四的見解。其實不支持也不行,因為的確找不到比這根再長一點的竹竿。 國旗樣式,是頭夜打二更前後,田街正才到皇城領了出來。即刻叫打更匠傳鑼,在街公所開了個臨時緊急會議,把這事情交代給眾人說:「軍政府吩咐的,都督在明天正午行就職典禮,每街要舉代表兩人,去皇城道喜。從明天早晨起,各家都要把這旗子懸掛到屋簷口——用一根長竹竿挑到屋簷外頭。這叫國旗,不准一家不掛。不掛,就不算大漢人民。」 登時有人發出了聲音:「那咋搞得贏!明天一早!現刻是啥時候呀!」 田街正在不大亮的三芯油燈光下大聲說道:「搞得贏的!聽我說嘛,樣式很撇脫,不像黃龍旗那麼麻煩……慌個球呀!聽我說……只是一幅白布……啥子白布都行。軍政府說過,土布也使得,洋布也使得,竹布也使得,只要是白的……還有,還有,聽我說!……在白布當中,畫個大圓圈,圈子裡寫個漢字。對!漢字表示漢族,我們獨立,就是漢族光復,所以我們稱大漢軍政府……還有哩,聽我說!漢字要用紅寫。當然,當然,圓圈用墨畫。不過,還有呀……聽清楚!在中間那個大圓圈外頭,還要畫十八個……大家記住!是十八個小一點的圓圈!對,對……多半是代表十八行省,所以多一個不好,少一個也不好。大家記得不記得?記不得,我再說一遍!」 其實不止一遍。田街正至少說了三遍。說頭一遍時,他自己對於這新國旗的概念,並不十分清楚。說了幾遍之後,他幾乎覺得那國旗已具體飄拂在眼面前了:一幅白布當中,用墨畫個大圓圈,圈內用紅寫一個漢字,大圈周圍,又用墨畫十八個小圓圈。就這樣,也還發生了一些問題:大圓圈要好大?小圓圈該好小?十八個小圈,如何排列才合適?紅漢字,寫楷字,還是宋體字?最要緊的是,這幅白布旗該好長?好大?大眾一時沒想到問。就問,恐怕田街正也沒法交代。因為軍政府根本便未向他講到這些。大家是那樣忙法,能夠及時把全城街正傳去,吩咐了派代表,做國旗,這已經是一件了不起的舉動! 因此,傅隆盛高高興興回到鋪子(他高興,並不是被街眾推舉出來,明天得以代表資格,同田街正去到皇城觀光道喜;也不是由於漢族光復。只是趙屠戶垮了台,稍稍出了他心頭惡氣,至少也算代他徒弟小四報了七月十五日在督院上的一彈之仇),叫老婆把預備做油布傘的、尚未染色的白土布拿出一匹來,正待下剪,王師問:「你這國旗,要多長多寬嘛?」 老頭猛地把光額腦一拍道:「當真,要多長多寬?」 幾個人商量之下,本著「諳到做」的原則,用兩段窄土布拼成一幅三尺四寸見方旗子。但是畫墨圈、寫紅字這兩項工程,不但沒把柄搞得周正;而且一塊巴掌大的硯臺,小半錠九如墨,也磨不夠需要的那麼多濃墨汁,更找不到寫漢字的紅。怎麼辦呢?得虧掌櫃娘指點,才拿到順城街一家旗幟傘扇鋪去請人書畫。 找旗幟傘扇鋪解決問題的,不只傅隆盛一家,抑且不只鹽市口一處,又是臨時發生的嶄新工作。掌櫃先不接手,說是不曉得怎麼做。有人把在軍政府模來的一張草圖交去,掌櫃才點了頭說:「那麼,等我們默計好了再動手,破住熬個夜,你們明早來取東西。各人打記號,搞錯了,我不管。」 次日清晨,小四前後跑了四趟,旗子倒取回來了,卻要自己做穿竿。當然,這是掌櫃娘的事,只好等她把早飯弄好,大家草草吃完,王師被派去洗碗刷鍋,掌櫃娘方慢條斯理來動針線。 國旗懸掛停妥,連掌櫃娘都走到鋪子外頭,仰起頭來看了看。不過她只是看了看,什麼表示都沒有,仍然走進鋪子的後進,做她二十幾年來永遠做不完、也永遠感生興趣的家務事去了。 田街正拄著一根又粗又長的葉子煙杆走了來。 「正好,傅掌櫃你還沒去耗子洞吃早茶!」尚未走上階沿,便這樣在打招呼。 「有話說嗎?好嘛,一起到耗子洞去。」 「不囉!就在你這裡商量一下算了。」 兩個年紀相差不遠的老漢,面對面地靠櫃檯坐下。小四拿紙撚來,把兩支生葉子煙卷都給點燃。 田街正叭著葉子煙,把傅隆盛周身端詳了遍,從頭上一頂雖不常戴,但已發亮的青洋緞棉瓜皮帽,直到紮腳套褲、白布琢襪和一雙老家公樣式的青絨棉鞋。於是咧開嘴皮,露出幾顆又黑又黃的牙齒,說道:「把你這身過新年、吃喜酒的鬼皮,都披掛起來了!」 傅隆盛也笑道:「叫化子買米——只有這一升(身)嘛!」 「說是正午才去,你這麼早就打扮好了。」 「橫順今天不做活路,早點穿規一,免得走時再換。你曉得,我背心一受冷,齁病就會發作。」 兩支葉子煙,你噴一口,我噴一口,半間鋪子都充滿了刺鼻氣味。 「你說找我商量。到底是啥子事情?」 「有人說,大漢光復,就是反滿,頭一樁緊要事情,應該把帽根兒剪掉……」 「唔!我也聽見有人這麼說。說帽根兒是清朝入關才興起的制度,好多人就因為不肯剃頭發、梳帽根兒,遭斫了腦殼。那時節,剃頭匠都帶有聖旨在擔子上。違旨者斬!所以剃頭匠才叫待詔,剃頭擔子上也才豎一根帶鬥的小旗杆。」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