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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二


  「不錯,叫都督,並且是兩個。正都督舉的是蒲伯英,副都督舉的是朱子橋……」

  「朱子橋?」

  吳鳳梧道:「這個,我又曉得啦!就是陸軍十七鎮統制朱慶瀾。倒對,一文一武,一正一副。不過為啥這個武的,不舉本省人?難道本省武人就沒資格麼?」

  「這卻不清楚。現在一切事情正在排頭。在皇城裡辦事的人,大都人生面不熟,多少話,不好問。其實問也枉然,誰也不曉得底細。因為籌劃大事的地方,並不在皇城。皇城裡刻下只專力在佈置明天正副都督就職事情。亂極了,連什麼局、什麼科,都沒有分。」

  「那你現在究竟在一個叫什麼名稱的地方辦公事?」

  「名稱叫秘書局。其實不光是擬稿,什麼都一把抓,除了錄事、管檔、收發、墨筆、朱筆等等之外,還要兼辦雜務。人手倒多,中用的太少,一夥學界老酸,只曉得抽煙、喝茶、吃點心、說空話……」

  羅升泡茶出來。

  「羅二爺,難為你跟老張說一聲,將就你們老爺早晨吃下來的剩菜剩飯,給我熱一下。我還沒吃早飯哩,餓極了!」

  黃瀾生道:「還沒吃早飯?現在大概過十二點了。」他隨即吩咐羅升,「給老張說,飯倒可以熱一下,菜卻該另外弄。只是囑咐他麻利點,孫大老爺立等著在。」

  孫雅堂道:「其實,可以不必弄什麼菜。如其有雞蛋,就給我炒一碗金包銀,配一盤你們太太的私房泡菜,再沖一碗便湯多加一點香油蔥花,就行了!」

  「也對,也對。那麼,把昨天留下的宣威火腿切一截,另外炒個醋溜蓮花白。總之,叫老張搞麻利點!」

  老張今天果然麻利。他們這裡,才談說到四川獨立之後,又是一種局面,恐怕一般客籍官員都難立腳,騰出那麼多空缺,哪裡找得出若干有閱歷、有資格的人去填補?就這時,羅升便來報稱:菜飯已經擺在倒座廳裡,請孫大老爺進去用飯。

  黃瀾生方待陪他同去,吳鳳梧忽從後面把他衣袖一拉,低低說道:「請留一步,我有句要緊話……」

  黃瀾生轉身進來,看見他囁囁嚅嚅、很難出口的神態,不由笑了笑道:「我明白了。想是這回出去,生意沒做好,手邊不大方便,還要借幾塊錢?」

  「哈!你哥子真是從門縫裡看人,把人看扁了。難道我有求於你的,就只一個錢字?」吳鳳梧立即撩起夾衫,伸手去摸裹肚。已經觸到用了幾層紙包得巴巴實實的、準備踐言還債的那十塊龍洋了。但念頭一轉:「既然疑心我生意做得不好,那就老實再拖他一陣,橫順他是不在乎這幾塊錢的。」因便裝作系褲腰帶,把夾衫放下,歎口氣道:「並不是的。我只是想求求你老哥,跟你這位貴連襟吹噓吹噓,趁軍政府初成立,需人使用之際,大小給我兄弟搞幹一個位子,好不好?」看見黃瀾生倒笑不笑、遲遲疑疑的樣子,他又趕快苦著臉道:「兄弟我為啥要這樣懇求你哥子?因是愚下實在賦閑久了,自從在關外撤差回省,就打起濫仗。雖然天不絕人,也找過一些撮撮錢,可是一來,正如你哥子說的是在血盆裡抓飯吃,性命捏在手板心裡,危險說不完;二來,就這樣也都是短工活路,鍋灶安在別人腳背上,別人一動彈,我只好垮杆下臺。因為是這種光景,所以把一個人經常搞得六神不得安,五心不做主。如其仰仗你哥子鼎力維持,轉托貴連襟,能夠代為找得一件長久事情——並不求怎麼長久法,只要一年半載裡頭,不到處去求爹爹,告奶奶,有碗稍為安定的飯吃,那你哥子和你貴連襟就算積了德了!」

  他不但說,還一連作了幾個揖。滿臉可憐之色,早已不是适才說俏皮話的那個吳鳳梧,而是初由川邊回省、第一次來找黃瀾生求事借錢的吳鳳梧。

  黃瀾生一面還揖,一面說道:「一定幫忙!一定幫忙……不過,敝襟兄自己也才輾轉托人推薦進去,腳跟尚沒有站穩,又怎能拉扯你呢?況且聽他說來,他們那裡需要的,是能夠動筆墨的人。鳳梧,你我非外,說句老實話……咳!咳!你在動筆墨這一行道上,似乎要欠一點吧?」

  「那也不然。說到擬文稿,辦公事,固然我不大來得。可是類如寫個說帖和尋常尺牘,我還是可以動筆的。我的字,你哥子也看見過,不是我自己吹的話,就放在你們制台衙門的錄事中間,不列特等,也列優等。何況聽你貴連襟說來,就在秘書局裡,也還有什麼雜務事情需要人手。說到雜務……」

  一語未了,聽見外面大廳上有轎夫高聲叫喊:「提到!」接著,耳門吱呀一聲。飛跑進來的是振邦、婉姑兩個娃娃。一面呼喚:「爹爹!爹爹!媽媽回來了!」

  黃瀾生趕快奔出小客廳。

  兩個娃娃撲到身邊一齊搶著報告:「王老師看過病,說外婆不要緊,吃兩服藥就會好的……」

  黃太太也從從容容走到短廊上。後面跟著跑得面紅筋漲、滿額腦是汗的菊花丫頭和高金山。

  黃瀾生滿臉是笑說:「丈母好些了?還是找王世仁看的?」

  黃太太旋走,旋回答:「就因為等王世仁去看病,不然我早回來了。媽是血虛,起床解溲時候,腦殼發暈,跌了一跤。賀嫂膽子太小,就跑來亂報……」

  孫雅堂大概吃完了飯,站在堂屋門外的屏風前,高聲問道:「二姑奶奶回來啦!」

  「啊!孫大哥在這裡?」

  於是大人娃娃都一窩蜂地朝上房走去。

  吳鳳梧歎了一口氣。曉得黃瀾生一時不能出來。縱出來,也難於把打斷的話說下去;縱能說下去,看他推三阻四的樣子,也未必便有結果,「唉!算了吧,東方不亮西方明,文行投靠不著,還是去投靠武行罷了!」

  掀簾出去,一頭碰見高金山,正揩臉上的汗,在和羅升說些什麼。

  兩個跟班一齊向他打招呼:「吳老爺不多坐一下?我們老爺就要出來了。」

  「我還要去會個朋友。晏了,恐怕別人不在家。」

  高金山笑嘻嘻地說道:「吳老爺這時節上街看看也好。」

  「為啥這麼說?」

  「因為趙屠戶的退位告示剛剛巴出來。滿街都是人,都歡喜得不得了。好多人打算放火爆,掛紅燈籠,都說,瘟神走了,大家應該扎扎實實地熱鬧一下!」

  「告示上說些啥?」

  「我跟在轎子後面跑,來不及去看。好長一篇東西,一時也看不完。我們西禦街靠三橋那頭的牆上,就巴有一張,圍了好大一堆人,有的在看,有的在念。吳老爺你去看一看,就清楚了。」

  「對!我就去看!」

  第八章 奇離的獨立條件(六)

  下面是辛亥年十月初六日,即公曆一九一一年十一月二十六日下午,張貼成都全城的趙爾豐宣佈四川自治文:

  爾豐不德,不能出我四川父老子弟於水火。乃者內亂未寧,外患日逼,朝綱解紐,補救無從;若再不籌通變,必至橫挑外釁,重益人民之流離荼苦,惻惻此心,良所不忍!特與將軍、都統、提督軍門、司、道以下各官,紳商學界諸人,協商一致,以四川全省事務,暫交四川諮議局議長蒲殿俊,設法自治。先求救急定亂之方,徐圖良善共和政治。爾豐部署軍旅就緒,即行遵旨出關。諮議局為通省人才所薈萃,其意思言論,為通省人民所信仰,以爾豐之愧對川人,唯當拭目以觀其設施,尚複何顏對於川人別有陳說哉!

  雖然,爾豐固可指天誓日,此區區愛國家、愛人民之心,自筮仕作令,以至今日,服官數十年,轉曆十七省,實無一刹那之頃,稍敢變易。此次再來督川,亦無時無事不本上愛國家、下愛人民之初念。不幸智慮有所未周,遂為吾父老子弟所疑怨,往事無足證說,今日以四川全省事務,暫交四川諮議局自治者,嗟乎!爾豐此心,為何心哉!果為愛吾父老子弟與否?計吾父老子弟,必不忍待爾豐之剖解而亦自了徹也!爾豐不敢曰吾父老子弟前此之不當疑怨我;亦不敢謂吾父老子弟以後逐信用我;但此區區之心,始終唯重愛吾民!四川雖自治,以後困難問題,方如循環之不知所終;爾豐雖將離去,而與吾父老子弟前後周旋,至今已九年矣;桑下三宿,尚有因緣,周旋九年,寧能恝置?因是之故,遂難自默。幸以吾言為然,實為四川將來之福;苟以吾言為非,吾亦聊盡臨別之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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