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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九


  第七章 垂死時候的鉤心鬥角(四)

  想不到才幾天工夫,局面就變得如此地糟!

  京城電報不通,證實雲南確已獨立。雲南獨立了,貴州豈能例外?看來河山變色,已成定局;傳說的攝政王爺逃出山海關外,隆裕皇太后自縊殉國,宣統皇帝不知流亡何所,大約也不全是謠言。唉!前不數日,他端方尚是權勢赫赫的一員欽差大臣,尚雄心勃勃想作駱文忠公第二。而現在,不僅頓然變為一個恓恓惶惶的孤臣,甚至還四顧茫茫不知如何逃死!

  「尋根究底,都是趙老四害我!」端方頹然半癱在一張寬大的太師椅上,神氣索寞地向眾人歎息道,「萬萬沒有料到我這樣一個淡泊寧靜、胞與為懷的人,會為宵小所乘,陷於絕境。我現在心緒很亂,想不出一個自處之方。」他把那只刻不離手的鼻煙壺重新揣在懷裡。舉眼把坐在四周、臉色都無光彩的幕僚和隨員們,看了遍,繼續說道:「很不幸的是,諸君被我牽累,遘此疾凶。苟能犧牲我一人,而為諸君造福,固所願也,但不知諸君尚有自救之方否乎?」

  他這樣一說,眾人怎會不被他打動?何況患難相同,只要救得了他,也救得了自己。因此,平日不大用心,只曉得遵命辦事的一些人們,現在都成了諸葛亮,你三言、我四語地發出議論,並獻了許多計策。

  其中似乎可以採用的,一是退回重慶去,據以自保,看形勢變化如何,再作將來之計。

  但是立刻有人提出異議說:「這個不好吧?重慶看起來,仿佛是一個險要之處,二江交匯,四山回合,可是壞也壞在這上頭。因為它是水陸交通要樞,攻易而守難,假如要據守,非有重兵不可。我們現在兵力單薄,守是說不上。並且聽說午帥啟節之後,地方情形很壞,朱道紐守有辭職之說,不良士紳有蠢動之勢,最近幾天,更不知變成何等模樣。我們退回去,豈非自投羅網?恐防比在此地還要危險數倍。重慶是不能退回去的!」

  二是帶著隊伍,從川北取道陝西,到達漢中,再定行止。那時,武昌若已克服,則沿漢水而下,京師若還無恙,則越陝洛而上。總之,迅速離開這個四塞之邦的四川,那便「海闊隨魚躍,天高任鳥飛」了。

  然而不以為然的人卻不少。有的擔心道路迂長,既險且阻,不知走得通走不通。有的擔心華北已經在鬧事,陝西未必安定(他們不知道陝西早已獨立,西安駐防旗人還遭了一次浩劫。因為彼時川陝間尚無電報,西北方面許多重大消息,尚未傳人川境),要是貿貿然走去,說不定比去重慶還更危險。鄧成拔、曾廣大兩人尤其不贊成。他們非常肯定說:「只怕走不到漢中府,軍隊就會嘩變的。」

  三是不顧一切,依然奔向成都。因為從重慶到資州,系按官站走,走了八天;從資州到成都,僅僅三百八十三裡,按站走,也只四天,破站走,不過三天,若是急行軍,兩天多一點也辦得到。只要衝到成都,趙爾豐未必敢動手。獻計的人還補充一層據說是尹良也以為滿可行得通的辦法,那便是說,成都尚有駐防旗兵好幾千人,統于將軍玉昆之手;玉昆與副都統奎煥一直與趙爾豐不侔,又一直頗得民心,「我們到了成都,立刻與玉昆聯合,互相犄角。趙爾豐縱有不軌之心,也絕對不敢動了。只要把趙爾豐制服了,我們據守著這個省會『任他風波險,穩坐釣魚臺』這樣一來,豈特解了我們目前困厄,即于未來也有很大好處。」

  不待鄧成拔、曾廣大、董作泉三個人提出異議,端方本人早便閉目蹙眉歎道:「設若軍心尚固,聽從指揮,我何以還遲徊不進,向諸君問計?……唉!為我個人計,我倒想依照餘大鴻勸我的話,輕車簡從,離軍到成都去,面與趙季和一談,只要我表明不再覬覦他的總督高位,或者他可以一席之地容我苟安的……」

  不等他說完,若干張口都發起言來。嘈嘈雜雜,雖然不甚聽得十分清晰,但大意不外乎不贊成他這樣辱身求全。有的說,離開了軍隊,等於是蛟龍失水;有的說,輕去成都,無異于虎落平原。末後,夏壽田止住了眾人,輕聲細語說道:「午帥的話,當然是不得已而出之的下策。然而,派人去向趙季和疏解,曉以合則兩利俱存,爭則兩敗俱傷的道理,我以為仍是可以試一試。趙季和若聽信了,只要我們能夠平安率隊到成都,那時,再想別的辦法來對付他。」夏壽田用眼把眾人瞬了瞬,「這是極其機密的話,不管什麼人,只許聽在心頭,卻不許洩漏一字的……對付的方法之一,比如剛才有人說的聯合玉將軍互為犄角,就很可採用。而且當茲革命排滿潮流洶湧之際,玉將軍為了自保,豈止會歡迎這麼做;進一步尚會與我們同生共死,相依為命。那時節,除了對付趙季和恢恢有餘外,並且還可依賴旗兵,以防範我們身邊軍隊的異圖,是之謂一箭而雙雕落,午帥以為可乎不可?」

  當下好些人都覺得這個九頭鳥的確有他的一手。遂都高喊:「妙計!妙計……」端方也不由摸著頰須,舒眉微哂道:「你這條連環好計,何以不早說出來,也免我兩夜不能成眠?」

  「我也是兩夜裡輾轉反側,方想到的。」夏壽田得意地這樣答說。其實他輾轉反側兩夜,並未想到這條妙計,而是當前大家磋商研討時候,他才偶然觸了機。他只是不肯老實說出來罷咧!

  端方忽又臉色一沉道:「計倒是好計,萬一趙老四不肯與我和解,即使口頭和解而仍不容我率隊去成都,那又如何對付呢?」

  夏壽田一時也抓耳搔腮,答應不出。

  骨瘦如柴,兩頰下削,臉色青白得很像一個老煙癮的劉師培,微微咳嗽了兩聲。眾人知道他要獻計了,也知道他一向能夠用心,幾次談論時勢,都比許多人高明,端大人也最喜歡聽。大家連忙靜了下來,要聽他這次的高見。一則也因為他說話的調子很低,坐得又離太師椅遠一點,要不這樣,大人聽不清楚,會生氣的。

  但是這次劉師培的聲音偏又響亮,並且話說得簡短,不似平日那樣旁徵博引般冗長。他說,他曾與朱山研討過,不管北京的傳說是謠言或是實聞,看來,革命獨立已成目前不可遏制的潮流。成都紳士固然不是革命黨人,但也不失為識時務的俊傑,若說他們不想順應潮流,乘勢造成一個局面,未免把他們看得太笨。現在他們之所以尚無動靜,當然由於趙爾豐壓制所致。設若這時候午帥派人陰與聯絡,許可他們若是歡迎午帥去到成都,午帥立即會同他們,宣佈獨立,新政府中,決定安插一些人,他們一定滿意。這樣一來,紳民歡欣鼓舞,即令趙爾豐要壓制,也壓制不住;要阻擋,也阻擋不了。因為時勢所趨,他縱有大兵,也會無能為力。何況他依賴的士兵,還是川民子弟,子弟哪裡有不聽兄父之言?而川紳則是士兵父兄。比如龍泉驛的士兵,便已戧殺官長,高喊革命,這就是一個顯明例子啊!「迨到午帥宣佈獨立,獲得人心,趙氏只好拱手相讓,玉昆亦必舉軍相從,彼時午帥或進或退,都綽綽然有餘裕,豈不大有愈於困處一隅,或顛沛道路乎?」

  端方尚正思索,到過成都住了幾天的劉景沂,以及不僅到過成都,並與署理四川布政使尹良密切商談,比較知道一些成都情況的尹良的兄弟弼良,齊撲撲站了起來(大家說話都脫略形跡地隨便坐著。獨他兩個會不約而同站了起來,大概太興奮了吧),同時說:「劉文案的話說得太好了,望午帥不要猶豫,即刻採納施行的為是!」

  但端方還是向別一些人問道:「你們看,可以這樣辦嗎?」

  當然可以!在這時候,誰還能說不可以呢?

  討論結果,端方遂分派了兩批人出發到成都,分頭進行幕僚們所獻的計策。一批四個人,是端錦、夏壽田、管蕩之、董作泉,帶了幾挑古董字畫去謁見趙爾豐疏解。疏解要點,是端方親筆寫在一封信上,不盡之處,再由端錦、夏壽田面陳。這四人稍後一步走。而前去聯絡紳士的一批三個人,卻先走了一步,只稍帶了一些無款識的端溪硯臺,和幾部宋拓的極其精美的碑帖,以代替有形跡的信函。這三個人,就是劉師培、朱山、弼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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