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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七


  但是一過榮昌縣,接連接到重慶轉來的一些密電,他的興致便驟然低落,態度也由瀟灑而轉為急躁,臉上時露憂鬱,口中也時吐太息,端方竟自變成另一個患得患失的俗吏了!

  形勢日非,到處都在鬧獨立;武昌也一直沒有克復佳音;而使他感到驚異的,更其是泰西列強並未出頭干涉,甚至連東鄰日本,也未聽見有何種響動。看來,他的預料,十有七八是靠不住的了。他與夏壽田、劉師培幾個自號懂洋務的人研究起來,都只感到奇怪,卻說不出為什麼會這樣。

  九月二十二日到了資州。行台設在東街原來的考棚內。這地方寬敞,而資州知州朱嶽賓又是一個能幹老吏,很會辦差,還不等欽差的滾單傳到,他早就親自督率工役,徹頭徹尾、徹裡徹外,不僅把行台打扮得煥然一新,並且把預備駐紮隊伍的城隍廟、禹王宮、萬壽宮、天上宮,以及遠在北門外的東嶽廟這些地方,都佈置得很周到。

  朱岳賓曉得端大臣隸籍滿洲八旗,對於飲食一門,向來考究。只管滾單上吩咐不要辦支應,朱知州懂得那不過是句照例官話,若你信以為真,你就得倒黴。因此,自從九月二十二日接到欽差那一天起,他仍然每天支應燕菜燒烤席一桌、魚翅席四桌、海參席二十九桌。好在資州這地方是大去處,官場應酬多,紳士糧戶們對於飲食起居並不模糊,這裡的廚官師的手藝,雖不及省城的關正興,但也有他們的特點,為山東派廚師所不及的地方。朱知州打聽到端大人尚能下箸,他放了心。不過尚覺歉然的,便是行台內,除了壁子上點綴幾幀時下名家的字畫,如前年才告老卸任的資州教官、南溪名士包弼臣的水墨竹石,和他那別有風致的行書;以及資州本地畫家楊朝政的淺絳山水外,更無什麼古董玩器以供欽差大臣的賞鑒。他又打聽到端大人有個怪脾氣,無論公事再忙,每天都要為人寫幾副對聯,或者幾張單條。但凡下屬拿箋紙去敬求墨寶,不但有求必應,即令伺候有不周到地方,他也會格外寬恕。朱知州為了博得欽差大人的青睞,遂也找到一家姓郭的紳士,把他家舊藏的一筒宣紙,裁了一堂屏條,親自送到行台,「求大人法書,使卑職蓬蓽生輝,卑職實實感激無盡!」

  只能怪朱嶽賓的運氣不好。端方自到資州,心緒便亂得像一團麻,他早沒有臨池揮灑的雅興;直到十月初七日,朱知州送去的屏條,猶然四幅白紙,還不曉得落到什麼人手上,派了什麼用場。

  端方原來的安排是,到資州後,待大隊伍休息幾天,把派去下川南同黔軍會合,清剿那一帶同志軍的一個營打發走後,即便啟節西上的。卻因為大局驟變,北京電報已有三天沒接到,他有點發慌,遂將幾個更為親密的幕僚和隨員召集到房間裡來商量,是按照原定計劃再勾留幾天,還是不等分兵就走?

  所有的人幾乎無二致地主張他就走。尤其是上個月曾經奉命先去成都走過一趟的湖北省候補道劉景沂和雲南臨安府知府弼良二人,主張得更為急切。

  劉景沂說:「資州地方固然不小。可是比之成都,那便差遠了。一則,成都是省會,陸軍十七鎮大部分拱衛著省垣,午帥接印後,軍權到手,不特可以指揮陸軍,就連現在調集在成都的十幾營巡防,也應服從午帥調遣。那時,再加上我們隨帶的一標一營精兵,起碼也可肅清川西、川南和川東上游。縱令天下多事,午帥也大可以為朝廷保住這片幹淨土,徐謀恢復的了;再則,資州這地方是通衢大道,四面受敵。現在民匪遍地,異常猖獗,我們所帶鄂軍,雖說精悍,到底主客異勢,人地生疏;而午帥現在尚只是一位查辦大臣,這不惟在調動地方軍隊上不甚得心應手,即在招撫民匪事務上也難敷誠取信。設若午帥趕到成都,接印以後,名正而言順,情形當然不同了。」

  弼良是四川布政使尹良的兄弟。尹良一直充當著端方的坐地偵探,自從鐵路風潮起後,他與端方就密電往來不絕。以前,趙爾豐利用他,尚聽他的話,有事也肯同他商量。自從端方奏參了趙爾豐,逐步逐步要取而代之,使趙爾豐恍然上當之時起,尹良頓然就變成趙爾豐的眼中釘,要是趙爾豐那時沒有顧忌,尹良雖不致有性命之憂,卻也難免要丟紗帽。尹良深知這種利害,所以才借弼良的口,極力勸誘端方迅速到成都去。因此,弼良敦促端方西上的理由,比劉景沂說的簡單,但頗具體。他說,趙爾豐堅拒不釋放蒲、羅等人,更為激起川人憤怒。但在他淫威壓制之下,川人又把他莫計奈何。要是午帥一到成都,即將這些人提出釋放,這些人都是民望所歸的,彼時,午帥所收得的,當然不只是這幾人之心,而是全川紳民之心。人心既得,凡百所求,那便不用操心了。弼良所傳的尹良這番話,恰恰打中了端方心窩。他遂決定利用這個時機,趕上成都去收買人心,「真的,人心是無價之寶,若果收買到手,豈特四川亂事不平自平,或許當真繼承了駱秉璋的勳業,也未可知哩!」

  但是就在此際,餘大鴻來了,只一席話,又使端方變了計。

  第七章 垂死時候的鉤心鬥角(三)

  餘大鴻是奉了趙爾豐劄委,要他到重慶去統率川東兩路巡防軍,並改組水道警察,成立川江水師的。

  余大鴻本是趙爾豐心腹之一,也算是趙爾豐的傳聲器,當時所稱為「喉舌」,後世所稱為「代言人」這一類傢伙。因為七月十五日以後,成都幾家民辦報紙如《西顧報》《進化白話報》《通俗畫報》,以及諮議局的半月刊《蜀報》,全被巡警道奉憲命查封;商會辦的《商務報》雖未被查封,卻自行停了刊。這時,只有官報書局出的一種日報叫《成都日報》的,照常印行,並且增加版面,把趙爾豐出的一些文言或白話告示,翻來覆去用大字刊出。那些告示,大都是惹人生氣的,貼在牆壁上沒人看,刊在《成都日報》上大抵也沒人看。

  於是官報書局總辦餘大鴻便別出心裁,另外匿名印行了一種日報,取名《正俗白話報》。用的白洋紙,好油墨,定價極低;不登告示,不登轅門抄;採訪的新聞和偶爾一兩篇評論,初初看來,倒還真實、公道。公然有了讀者,每天發行一二百份,銷售不完的不過五六十份。但是不多久,狐狸尾巴露出來了。他在新聞上,不稱同志軍是匪,卻巧妙地報道某處縣城失守時,燒了好多房子,殺死了好多平民百姓,繪聲繪影地寫出來,使人看後,自然而然要對同志軍發生一種反感;而寫到官兵,幾乎個個都是品德很高的讀書君子,甚至他們打槍時候都在流眼淚。在評論上他也用了一種手法,比如對趙爾豐,有時也輕輕批判兩句,但接著便來個「然而」;還問讀者,除了不得已非這麼做外,你們能有別的什麼好辦法呢?誠然,百多個讀者不見得都會受他的蠱惑。但墮其術中,減輕了對趙爾豐仇恨的,也有人在,例如學界中的田老兄便是其中之一。田老兄有時竟自向人說:「這些新聞不見得全是捏造的吧?」或者說:「這些言論不見得全無道理吧?」

  餘大鴻有這種混淆黑白、偷天換日的本領,當然更為趙爾豐倚重了。恰這時,宜昌修鐵路的工人響應革命起義,川江吃緊,滇湘等省紛紛獨立,重慶發生恐慌。川東道道員朱有基、重慶府知府紐傳善聯翩電省辭職。趙爾豐既決心要與端方鬥一鬥,不甘心把川東這道門戶完全交與端方去控制。因就劄委餘大鴻,以候補道資格,迅赴重慶去抓住水陸軍柄。一方面支持朱有基、紐傳善;一方面當他的守門犬;還有一層,便是阻斷端方的退路。

  餘大鴻又是端方從前的屬員,並曾遞過門生帖子,「好文譏刺」這點小狡獪,據說就是端方傳予的衣缽。今日路過資州,聽說恩師憲台在此駐節,以人情言,當然要來稟見請安。(何況趙四少大人還暗示過,叫他漏點風聲哩!)

  兩個人都換了便衣,真像老師弟似的,脫略形跡地談起心來。

  餘大鴻很親切地連連點頭道:「師憲所論極是!只要袁蔚帥督師南下,武昌定可克服。彼時京師無故,自佳;即令有故,皇上但能微服巡狩,國脈仍可續存的。門生拙見也是如此,」他又露齒一笑說,「不過不如師憲之精闢耳!」

  端方拈著頰髯歎道:「也只是推測之論,不知將來的趨向到底如何!」

  沉默了一會,端方便告訴餘大鴻,說他決定不日西上。並告訴他,已奉到上諭,欽命他署理四川總督,為了謹慎起見,所以未接事前,還是用查辦大臣的頭銜,感到好一些。

  餘大鴻假裝才知道這件事,連忙站起來,一連三個長揖(本應該破例跪拜的。一則是便衣,可以免去俗套;二則也不敢勞動師憲還禮)道喜之後,便問師憲是否決心要與趙季和以兵戎相見?

  端方大吃一驚。橐一聲,手上一隻古月軒內畫京料鼻煙壺竟自失落在地。幸好地板上鋪的是栽絨地氈,不然的話,這只價值數百兩紋銀的玩藝,早已粉身碎骨!

  「老弟,快說……」端方親自把鼻煙壺撿起來,當一個小跟班奔到身邊,他一揮手,把小跟班重新打發出去後,又向餘大鴻問道,「胡為說到兵戎相見?」

  余大鴻滿臉惶惑的樣子,囁囁嚅嚅地說道:「難道師憲尚不知道嗎?」

  他的師憲也惶惑起來,只是搖頭。

  然後,這個舊屬門生把座椅儘量挪到師憲跟前。並且把聲音極力壓低到差不多只容許他們兩人才能聽見的程度,說道:「門生聽見說,趙季帥已經下了決心,認為朝廷要他回任川邊,是一種亂命……」

  「他敢認為是亂命?」

  「不特此也!他尚以為不知是誰何捏造的偽命……」

  「簡直目無君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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