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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三


  第五章 重慶在反正前後(二)

  這幾天,趙爾豐反而沉靜了許多,已不像前幾天動輒發脾氣,動輒罵人。

  一班保護他的人,從草上飛張麻子起,都放了心,認為「不管世道再怎麼變,咱們大帥福氣大,是摔不下去的」。

  但是在他身邊和貼身服侍他的人,卻提心在口。

  李夫人悄悄問大丫頭來龍:「大人昨夜睡得好嗎?」

  來龍緊皺起一雙濃眉,搖頭歎道:「又跟前夜一樣,隨時都聽見他在翻騰。」

  「今天的早點呢?」

  「一湯碗燕窩都沒吃完。」

  李夫人非常焦心道:「像這樣吃不成吃,睡不成睡,如何好呢?」

  不錯,如何好呢?何況老頭子已經是滿六十歲的人了,何況交卸四川總督之後,還要返回打箭爐外冰天雪地,去吃酥油糌耙,去與蠻家周旋!

  八月二十三日實授岑春煊為四川總督的上諭,是打在趙爾豐頭上的第一棒——梆!多麼沉重的一棒啊!得虧下文是「在岑春煊未到任前,仍以趙爾豐署理,俟岑春煊到後,再行交代」。所以他發了一陣脾氣之後,希望猶存。革黨在武昌起義,無異給他保了險。他料定岑三爺既已逃回上海,那就只好在上海養屙,要來四川接事,起碼得等到長江通行。「然而長江通行,豈是易事!」趙爾豐是大清朝的邊疆大臣,當然不希望革党成功。不過就私人利害計,革黨暫時猖獗,倒也是「心焉竊喜」的。克實說來,這一棒固然不輕,還不算致命打擊。

  九月初三日北京資政院復會。頭一樁議案,就是奏劾盛宣懷違法侵權,激生變亂。而奇怪的是,這次朝廷也太聽話了,並不經過什麼各部會議、內閣會議、御前會議等等照例的拖延手續,而竟在資政院糾參的同一天,便下了上諭說:「鐵路國有,本系朝廷體恤商民政策。乃盛宣懷不能仰承德意,辦理諸多不善。盛宣懷受國厚恩,竟敢違法行私,貽誤大局,實屬辜恩溺職。郵傳部大臣盛宣懷著即行革職,永不敘用。」不特輕易地罷免了盛宣懷,而且同一上諭還說:「內閣總理大臣慶親王奕劻、協理大臣大學士那桐、徐世昌,于盛宣懷蒙混具奏時,率行署名,亦有不合。著交該衙門議處。」這對趙爾豐說來,雖非直接的一棒,也算間接的一棒,敲在頭上,不是——梆!而是——啵!因為第一,四川亂事始于爭路風潮,即發源于盛宣懷一意孤行的國有政策,這不用講了。

  他趙爾豐之能在今日巍然不動,儘管反對他的人滔滔皆是。固然他二哥、東三省總督趙爾巽為力不小,而在內裡,卻全靠盛宣懷的支持維護。現在冰山忽倒,他再投靠誰呢?第二,那就是朝廷俯順輿情俯順得太快,翻遍大清各朝實錄,從未發現這種例子。推想起來,必因時局日非,情勢益緊,朝廷為了收拾已去人心,所以才不能再拘文法,才來了個「有求必應」。那麼,外間流言說的革党北上大軍,已沿京漢鐵路攻至京郊,北洋勁旅不敗即變,是真的了。設若朝廷真個傾覆,或者天命猶存,僅只像咸豐帝之北狩熱河,慈禧太后、光緒帝之西狩西安(在趙爾豐的信念中,當然只能有後者,而不能有前者的),總之,對他都是不利的。尤其使他不安的一件事,就是證明華北地方既然不靖,則他在奉天同直隸所暗地招募的三千子弟兵,怎能迅速開來?

  然而更沉重的一棒,打得趙爾豐兩隻眼裡火星進發的,是端方揭參他的那通電奏。雖然朝廷旨意尚未處分到他,但是田征葵、王棪、饒鳳藻,這兩個股肱、一個心腹,撤職的撤職,降職的降職,這不僅是打了梅香,醜了姑娘;而且准定是殺狗在前,傷人在後。以前希冀端方查辦其名,或許由於利害相同(他更多地相信端方是川事禍首,四川人之恨端方,必百倍於恨自己),必能與他通力合作,來應付四川這些民匪。他也聽說有幾個成都和重慶的紳士迎到萬縣,當然對他有些不滿控訴。他並不放在心上,認為這位查辦大臣,必定要按照成例,有什麼舉動,總得先與他商量,而後拿主意。

  誰知道端方比他狡猾,一方面敷衍他,不要緊的事每天都有電報同他商量,甚至派隨員來省當面稟商。而另一方面,卻本著他在宜昌啟程時和端錦等幾個心腹商定的既定計劃,一入川境,便拉攏紳士,到重慶後,竟自來了這麼一手。不消說,端方用意表明:他不是來查辦川事,而是來奪取他趙爾豐的高位的!所以當他頂住這一棒時,他是暴跳如雷,脾氣大得不得了,逢人必罵端老四不是東西;甚至當著尹良也這樣罵。看得出,他是借那個老四在罵這個老四;同時,要這個老四將他的意思傳與那個老四。

  恰好,那個受了冤枉而確實不能算作趙党的周善培,服不下這口氣,先寫了一個稟帖給趙爾豐,力說自從路事發生,他周善培一貫主張和平解決,七月十五日的事情,他並未預聞。但聽說端方在重慶採集謠言,竟以他為主謀,要奏參他,他說:「時勢至此,一官無足惜。唯是非所關,去留有道。」要求趙爾豐「將七月十五日之事,究由憲台獨斷?抑由何人告密、主謀?電知端大臣,俾免誤聽」。接著他的那一篇幾千字長的「上端大臣書」,就做好了。先將底稿拿去請示。趙爾豐一讀一歎,雖然假意勸了勸:「老兄何苦來哩,是非自有公論!」

  結果,還是默許他拿到官報書局,用四號鉛字印了十萬份,派出四十個人,專送到一百四十二州縣去張貼。並且隔不了幾天,趙爾豐自己也想到確有與端方辯一下的必要。同時,也向朝廷表示「他得力的人,沒有得到他的同意,還不容許任意宰割」。其次,無異間接告訴端方:「你的權力還不配支配我!」再其次,是要他的手下人切不可灰心喪氣,「凡事有我,只要與我貼緊,即今天垮下來,也有我這個高漢子撐住。你們在我帡幪之下,不會吃什麼虧的!」他趁著意料中的處分未下,趕先發出了這樣一封「致內閣」的電報:

  爾豐待罪川疆,不幸因路事發現逆謀,亂端既開,遂致滋蔓。兩月以來,拊循激厲,幸將士效忠,兵卒用命,勉為朝廷守此岩疆,尚無隕越。旬日之間,迭聞湘、贛不靖,昨接黔撫電,又知滇告獨立,噩耗頻傳,方深悲憤!不意督辦鐵路大臣端方,詭譎反復,希圖見好於川人,謬信訛言,罔究事實,不恤將士竭忠救亂之誠,妄徇川民偏私要挾之見,羅織參辦將領司道多人,釋放倡亂首要各犯。未幸朝旨,已一面將奏稿傳示紳民,一面大張曉諭。風聲所播,已定之人心,又複騷動;各將領尤人人自危,兵卒亦皆解體;僉謂是非倒置,功罪不明,我輩雖願效忠,亦將無由上達。密謀偶語,情形叵測。本月十六日,竟有派駐龍泉驛陸軍一隊,忽爾叛變。爾豐已飛飭該軍將領,迅往招撫。唯事變至此,以後情形如何?實非爾豐智慮所能逆料,亦非爾豐才力所能戡定。傳聞宜昌革黨己上竄夔府,端方即日將帶所部鄂軍,退駐省垣。外聞傳言,欲糾眾歡迎端方為名,即行要求,立將蒲、羅諸人釋放。是何變局?尚不可知。唯有仰懇天恩,迅催岑春煊刻日啟程,並派大兵隨後繼進;將爾豐歷次電請交大理院辦法宣示。如再遲誤,有不堪設想之勢!至於端方奉命督辦川路,始則徜徉鄂省,唯日電迫爾豐嚴壓川民,又電勸駢誅首要。及至督兵入蜀,是時省城附近各州縣匪徒蜂起,亟盼援兵,迭奉諭旨,飭其迅速來省,與爾豐和衷商辦,爾豐亦複一再電催;乃端方不肯由小川北路進省籌商,迂道改赴重慶,逗留月餘;及聞武漢、宜昌失陷,已無退路,倉皇失措,遂不顧國家利害,唯計一己安危,倒行逆施,莫此為甚!川事為之一誤再誤,不可收拾。端方到省之日,即將為川人獨立之時,爾豐臨難,唯知盡忠,不得不迫切預陳,以求聖明鑒察!再川省軍事,自端方遙居重慶,不肯來省會同協商,爾豐每有諮商調遣,輒被掣抑,一軍兩帥,已覺無所適從。營務處總辦田征葵,現為統兵大員,兩月以來,勤勞王事,其部下亦無妄殺要功情事。況各省事變紛呈,皆由軍隊內變。今川省軍隊既未賞功,而練兵之官先行查辦,實足以寒軍心而長匪膽。應懇天恩,迅賜昭雪;溫諭勉慰陸防備軍;並將川省軍事,准予岑春煊未到任以前,責成爾豐一人專辦,庶可任事一日,勉盡一日之忱。是否有當,伏候聖裁!謹請代奏。

  趙爾豐會同老四、老九,以及幾個心腹,擬具好這封強硬的、跡近要挾的電報。滿以為朝廷正當風雨飄搖之際,為了安定西陲,必會將就他幾分;至少,不再聽任端方干涉他的事權了。

  他絕對沒有料到,最後而致命的一棒,到底當頭打下。這一棒把趙爾豐打悶了,卻也把他打醒了。

  九月十六日上諭:「命督辦川漢、粵漢鐵路大臣、候補侍郎端方,于岑春煊未到任前,暫行署理四川總督,趙爾豐毋庸署理。欽此,欽遵!」

  這封電諭,趙爾豐始終沒有錄交收發室發表。不過也無須乎他發表,端方畢竟循著東大路向成都而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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