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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二


  當下,肅然起敬道:「哦!足下原來奔走的是革命!我還以為足下光是在奔走同志會哩!」

  「瀾生先生說得對。我是從七月十五那天,打鐵路公司翻牆逃走後,遂變更宗旨。覺得光憑口舌筆墨,是奈何不得盛宣懷、端方、李稷勳、趙爾豐等人,強權世界,安有公理可言?除了採取激烈手段,實在別無他法。恰巧,路上碰見幾個要到榮、威、自、貢一帶去作革命運動的同盟會朋友,一談之下,彼此契合,因此,我才投身於革命潮流……」

  「嘿,嘿,潮流,硬是潮流!所以像楚子才那樣淳謹的人,也居然能為革命而流血!」

  王文炳非常驚異地問道:「楚用為革命而流血?」

  「是啊!你還不曉得嗎?」

  黃瀾生於是將楚用參加學生軍,在犀浦打仗受傷一事,盡其所知,敘說一遍。

  王文炳不由慨然說道:「不料楚用這傢伙居然著了先鞭,我才說上省來加以說辭,拉他去革命的……但是,為什麼又在這緊要時候,卻跑回去討老婆?豈不自行消磨了英雄志趣?唉!楚用就是這樣一個沒宗旨的人!」

  黃瀾生不想再在楚用身上發議論(因為他的內心並不贊成楚用搞革命,還批評過楚用為革命而流血;楚用回新津娶親,他又慫恿過),遂有意把話頭引開道:「我莫問你,你們在省外鬧革命,可也知道方今天下已經大亂起來?」

  王文炳呵呵笑道:「豈有不知之理!只怕有些新聞,你們在省城的,還未必知道。瀾生先生,這倒並非說是你們耳目不周,實因你們的耳目已被趙爾豐完全蒙蔽了。」

  「也不儘然,」黃瀾生搖著頭極力否定道,「我們這裡還是有許多消息的。比如說,革党在武昌舉事啦,好幾個省份都已起而響應啦,端午帥已到重慶啦,雖然不見有公文發佈,然而口口相傳,老少皆知。不過謠言也重得很,一天一個樣,只要你肯聽,包你兩隻耳朵不得空。上個月的謠言是,同志軍要按城,說得多凶,幾乎連日子、時候都安下了。現在哩。又變嘍,說的是……」

  羅升在門外咳嗽了一聲。不等主人問詢,便掀開門簾進來。彈著兩隻長袖,微帶喘息說:「老爺喚我嗎?」

  黃瀾生登時就沉下臉色,擺出威權莫上的樣子,吆喝道:「一定要叫人來請,你才回來!哼……」

  但是羅升卻侃侃說道:「老爺說過,要等奎先生的回信嘛!」

  「回信呢?」

  「就是等到高金山來叫我的時候,還沒有回信。」

  「你就這樣沒轉變,難道不能自己去打聽一下?」

  「打聽過了……」

  「怎麼樣?是不是旗兵都出了隊?是不是奎都統親自坐鎮在小東門的城樓上?是不是幾處城門樓上都架了大炮?是不是滿城裡的漢人都著攆走了……」

  黃瀾生的口硬似剛剛斫斷榪槎的都江堰,滔滔滾滾的語流,連標點符號都來不及加一個,直向面色猶然蒼白,身體猶然孱弱的羅升衝擊下來。雖然沒把他沖倒,卻也把他沖得昏頭眩腦,奓開一張大口,不曉得回答哪一句話的好。

  「……咹!怎麼樣?一件事情都沒打聽到嗎?……呃!呃……真是你媽個飯桶!」

  他很生氣地吹著手上的紙撚(紙撚也同他調起皮來,老吹不燃),幾乎忘記了身邊還坐有一個遠客。

  王文炳眯著眼睛笑道:「瀾生先生,何以會問到這些話?還這樣迫不及待?」

  「啊!足下還不知道嗎?這幾天,全城都傳遍了,連制台衙門的人都在這樣說,攝政王把東三省的八旗滿兵幾十萬名全調進了山海關,趙次帥掛了天下兵馬大元帥的印;第一著,先把北京的漢人殺完……」

  王文炳大笑道:「真是無稽之談!」

  「我最初也認為是無稽之談。繼而仔細一尋思,卻也在情理之中。何也?因為說到革命,就連帶著排滿,聽說武昌反正的當晚,便拿旗人開的刀。荊州的駐防旗人幾乎是斬盡殺絕。漢人排滿,滿人當然要排漢。北京城的消息或許不可靠,然而荊州與武昌的事情,難道盡屬子虛?……」

  「因此,成都駐防旗人才先下手為強,不等革命,遂動手排起漢來。可是這樣的,瀾生先生?」

  黃瀾生吃吃疑疑地搖了搖頭道:「說這話的人不少,甚至連我們朋友,向有諸葛公之稱的葛寰中,也以為事有必至,理有固然,勸我把在滿城租佃的房子,趕快退了的為便。」

  「原來瀾生先生打算遷居滿城?」

  羅升忽然攙起嘴來道:「正要回老爺。肅大嫂找到我,眼淚婆娑地求我哀懇老爺太太施恩到底,別退她的房子。肅大嫂說,若是老爺太太不再租她的房子,她和她的兒子只有窮死、餓死。因為從七月起,將軍就再沒發過他們額外戶的濟貧口糧。得虧老爺太太租了她的房子,她們娘兒母子才算得了生路。她有錢吃藥,病也漸漸脫體。肅大嫂說,啥子旗人排漢人,啥子不准漢人再進滿城,都是流氓痞子造的謠言,安心整他們旗下人的冤枉的。肅大嫂說,他們旗人離開了漢人,咋能生活喲,拿她自己打比,她那幾間破房子,要不是老爺太太的恩典,他們旗下人能夠租嗎?肅大嫂說……」

  黃瀾生截住他的話頭道:「我並沒說過要退她的房子。莫非高金山漏了什麼話?」

  「不是的。肅大嫂求我在前。她打了轉身,高金山才去。」

  「那麼,此話從何說起的呢?」

  「我也問過她。肅大嫂說,因為聽見好幾處搬住進去的老太太、姑太太、姨太太、大人、老爺們,都信了謠言,在退房子。有些人連招呼都不打,連大門都不鎖,就各自走了。所以她才特為跑來找到我,說那些話全是謠言,求老爺太太莫信。」

  「當真全是謠言嗎?我剛才問的那些……」

  「是的,正要回老爺。各條胡同裡,還是那樣清靜,並未見有旗兵逡巡。別的城門樓上,沒去看過,不曉得有炮沒炮。我們這條西禦街小東門城樓上,還是跟前些日子一樣,只駐紮了不多幾個旗兵,不說沒有炮,連槍都沒拿,全是空手。看樣子,都統大人好像也沒在城樓上……啊!還有一件事要回老爺。我送信到奎家時,奎先生不在,他家老太太特為把我叫到堂屋裡頭,向我說,他們聽見好些人說,有一大夥革命黨已經趕在欽差端大人前頭進了城,聯絡好鳳凰山的新軍,正估逼趙制台響應湖北省的革命黨,扯起反旗來反對皇上。還說,若是趙制台不答應,他們便要殺進滿城去,殺個雞犬不留,叫趙制台來擔這血海干係。奎老太太說,她曉得這多半是謠言。不過她想來,無風不起浪,說不定大城裡頭,真有革命黨在圖謀起事。她說,奎先生在學界裡頭,聽不到啥子真消息。想來,老爺在制台衙門當差,耳目要長些,若有啥子風吹草動,千祈老爺給他們一個信,她同她的兒子好早打主意。」

  「妙!妙……這才叫謠言滿天飛!」黃瀾生用拿著紙撚的手向羅升一揮道,「進去,把這些話給太太說一遍……等著我,不忙走,歇會兒,我還有話吩咐你。」

  等到羅升退出小客廳,他才轉面對王文炳歎了一聲道:「我看大清朝的國運已經走到盡頭處,就不革命,這江山也會易主的!最近省城尚發生一件極關緊要的事情,絕不是适才所說的那些什麼無稽之談可以比擬,你們在外府州縣鬧革命,恐怕未必知道底細吧?」

  「還有為我所不知道的要緊事?」王文炳頗為注意地說道,「倒要請教。」

  「當然要奉告。那便是趙季帥與端大臣之間的齟齬,已經到了白熱化的程度……」

  王文炳一躍而起道:「對!對!我這次上省的目的,正為打聽他們兩個人是如何的鉤心鬥角。瀾生先生既知其詳,請你趕快談一談。」

  高金山一頭走了進來,不及與王文炳打招呼,徑直向他主人報告:「郝大少爺來了。」

  接著,郝又三掀開門簾,大聲喚道:「瀾生先生,瀾生先生,我特來奉訪,事情大有轉機……」舉眼看見王文炳站在當地,遂伸過手去笑說:「原來是你這位王先生……我就說囉,能到這個地方來起居的,斷非什麼生客。」

  黃瀾生等到他們彼此問好落座之後,才忙問:「所謂大有轉機,莫非趙季帥松了口了?」

  「嘿,嘿,倒還不只鬆口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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