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大波 | 上頁 下頁 |
二二四 |
|
第五章 重慶在反正前後(三) 端方於九月十五日離開重慶向成都出發。九月十五日——即夏之時他們在龍泉驛拉起革命旗、敲響自由鐘的同一天。不過端方是上午離開重慶,夏之時等是傍晚起義;端方由東向西,夏之時由西向東;前者走的是東大路,而且是按著官站徐徐而進;後者走的是小川北路,不但無官站可按,而且還故意紆回在崗陵溪穀之間。端方走過永川縣,方從成都方向接到緊急情報說,衛戍在龍泉驛的一個支隊叛變。查其形跡,似有竄擾東大路,「以阻行旌」之勢。希迅飭前隊開到資州截堵,以備不虞。 端方鑒於武昌反正主要由於陸軍叛變。並且是不多幾營陸軍,而竟引起了長江幾省的獨立。所以對於龍泉驛起事,他比趙爾豐更為重視。除了飛令走在前頭的一營,兼程趕到資州截堵外,並沿途張貼告示,通劄有關府廳州縣,懸掛賞格:活捉夏之時叛弁來轅者,賞紋銀三千兩;斬其首級來轅,驗明屬實者,賞紋銀一千兩。 端方絕對沒有料到夏之時這支革命軍,只幾天工夫,竟從三百多人膨脹到八百多人(若連非戰鬥人員計算,足有一千四百多人);而且待端方統著大軍,浩浩蕩蕩,於九月二十二日行抵資州之時,夏之時等正得了安岳王孟蘭的幫助,最後決定,要殺向他重要的後衛重慶去當導火線。 端方認為他在重慶的佈置是穩妥的。後隊的鄂軍已逐漸由夔府、萬縣、忠州、涪州集中到重慶,雖然隊伍不大,但比起這個地方任何實力都強。地方上的兵力哩,添募的巡防一營,以及川東警察總隊、水上巡警等,都掌握在重慶知府紐傳善手上。這人,不似川東道道員朱有基那樣懦弱,而是非常幹練、精明,有了這個人,地方上是不會出事的。何況新成立的城防營,又是他特別從廣東調來的、最為相信的李湛陽在訓練統率。重慶商會所組織的商隊和重慶紳士所組織的民團,用來維持地方秩序,防範土匪奸宄,都還可靠。算來算去,這地方縱無泰山之安,確有磐石之固,要說革命黨會在這裡生事,那簡直難於想像! 固然,重慶也有保路同志會,在端方來到之前,也鬧得起勁。但自武昌革命發生,保路性質已然轉變;接著盛宣懷丟官,國有政策,無形消滅。從九月初旬以後,同志會名義雖尚存在,已沒人注意;舉凡開會演說,拍桌打掌這些慷慨激昂舉動,當然都成為陳跡。因此,端方初初聽見資政院參倒了盛宣懷,心裡很是吃緊,生怕影響他的前程;繼而看見這把刀並未朝他頭上斫下,他不特放寬了心,並且由於鐵路事件不再有人提起,使他少費許多唇舌,少用許多心機,他反而感到一種無可形容的輕鬆愉快。何況,同志會裡一班正派而有力的紳士,他都曾招呼來面談過。比如,聽說在成都臨時股東會上鬧得最為激烈的股東代表朱之洪這個人,自從在萬縣見面,傾談之下,他覺得朱之洪的態度,就從激烈而轉為溫和。到重慶再一次見面,更變了,對之不但恭敬有加,而且表示,只要他能俯順輿情,采及芻蕘,今後的同志會,還將改變宗旨。如何改變?朱代表雖未明言,但據川紳施紀雲揣測,大有轉而擁戴他,為他羽翼的可能。唉,唉!這更是「塞翁失馬」,為始料所不及的事啦! 紳士方面,聯絡得很好。商界這面,更不消說,因為李湛陽本人,就是重慶商界裡最有力量的天順祥銀號的老闆。 最愛鬧事的學界哩,端方也放心。因為由重慶知府紐傳善稟稱,這裡只有府中學堂裡幾個喜事少年可疑。府中學堂監督楊庶勘號滄白這個人,是一個不大過問地方公事的秀才。雖說是個新派,又深通洋務,又懂英文,曾經在敘永廳中學堂當過監督,又在成都什麼中學堂教過英文,好像都有過一點嫌疑。不過自從去年擔任本府中學堂監督以來,尚屬馴謹,並未看出什麼劣跡。只是最近兩月,風聞該學堂時常有人聚會,深夜不散,出入品類,也甚複雜。他曾派人偵查過幾次,僅只查出該學堂監學張培爵和幾個教員有聚眾密談行跡。但是有一次,楊庶勘似乎覺察有人在調查他們,他竟自跑到知府衙門來質問紐傳善。紐傳善描繪他們那次的問答如次: 楊庶勘:「昨夜三更時分,鄙人由學堂公畢返舍,親見有三個人跟蹤不舍。鄙人今天調查清楚,據說,是太尊派的偵查人員,在敝學堂門外已經盤旋多夜。此事是否屬實?敢請明告。」 紐傳善:「有這一回事。」 楊庶勘:「那麼,請問太尊,卻是為何呢?」 紐傳善:「風聞學堂裡藏有複雜分子,經常密聚;當此時局不穩之際,理應查一查。」 楊庶勘:「太尊意思,是否以為敝學堂裡藏有革命黨人?所謂複雜分子,蓋革命黨之代名詞耳。」 紐傳善:「誠如貴監督所雲。」 楊庶勘:「若然,太尊將鄙人收監究辦好囉!」 紐傳善:「貴監督何出此言?」 楊庶勘:「因為敝學堂並無革命黨溷跡其中。太尊疑有,只有鄙人足以當之……曾記宣統元年,成都舉辦全省學界運動會,學警衝突,以致學生流血。鄙人偕同已故的劉士志先生晉謁趙次帥,為學生申理。彼時,趙次帥便疑鄙人是革命黨人。既然注名在案,鄙人何必推辭……」 因此,紐傳善才敢於向端方斷言:「學界當中,大體上沒有什麼可注意的。」 並且他的幕僚劉師培也告訴端方:「楊庶勘是一個純粹文人。聽說會做文章,會做詩,會寫字,也會辦學。卻不知道是否加入過同盟會?因為在東京時,並不知有此人。至於平日言論激烈,不過時代趨向,無足為慮的。」 就是新納入幕中的同志會代表朱山也說:「成都方面,但凡學界中知名之士,幾無一人不參加保路同志會,幾無一人不在風潮洶湧時候,投身潮流,或是慷慨陳詞,或是痛哭流涕,或是撰寫詩文;至不濟,也要在呈文或通告末尾,搭上一個名字,表示是愛國愛川的一分子。唯獨重慶這面的同志會,紳商各界參加的很踴躍,學界參加的,學生多而先生少。至於辦學的人,如領袖群倫的楊滄白這個人,就自始至終連名字都不肯出。如此看來,楊滄白——還不止楊滄白一人為然——對於國家大事,非常冷淡,似乎還置身事外,如秦越人之視肥瘠。這樣無大志的人,徒負虛名,產生不到作用,應當不予重視!」 情形是這樣地好,端方當然放心啟程。 但是後來事實表明,楊庶勘豈但是革命黨人,而且是同盟會四川支部的一個負責人。爭路事起,他確實表現得很冷淡,外間許多人議論他,說他壯志消沉了。他的盟友們也很懷疑他,問他為什麼會這樣?起初,他只笑笑。其後,同志會鬧得風起雲湧,參加的人越來越多,一班同盟會的同志都認為民氣開張,是一個很好利用的時機。他才拈著紙煙——他的紙煙癮很大,幾乎隨時都有一支燃著的紙煙拈在手上,以致右手的食指與中指都被煙子熏黃,一排門齒也被熏焦了,說道:「時機倒是時機,但是若仍跟著立憲派屁股轉,光是鬧一陣廢約保路,到底不是根本之圖。」 「怎麼辦呢?」幾個地位高、資格老的盟友問。其中就有重慶教育會會長、川東師範學堂監學,在桂香閣辦了一個兩等小學堂和一個女子學堂,自任兩個學堂監督的朱之洪;就有巴縣中學堂監督、朱之洪的兄弟朱蘊章;就有光緒三十三年在成都圖謀革命不成,逃到陝西開辦實業社,今年潛回重慶,即隱身在桂香閣女子學堂教國文,廢去謝愚守這個被通緝的名字,改名謝持號慧生的這個人;就有川東師範學堂監督楊霖;就有在府中學堂當監學的張培爵;就有在府中學堂當教員的黃聖祥、向楚這些人。 「最好是利用奮發的民氣,將革命思想注入大家腦海,把風潮老實搞大一些,即使達到了爭路目的,大家還是要鬧,不休止地鬧。一方面,我們必須悄聲匿跡,暗地裡聯絡同志,極力準備,等到事機成熟,而後揭櫫革命,推倒滿清,建立民國,實現中山先生的偉大抱負。」 大家一齊說:「對!尊論甚屬有理!」 因此,等到朱之洪在成都股東會播下革命種子,跑回重慶,他們在重慶的機關部裡,便著手組織起來。他們除了飛函各府廳州縣,邀約各地方負責任、有力量的盟友,齊集重慶,商量大計外,他們還分了一下工作:楊庶勘擔任決疑定計,籌劃財政,延攬同志,並和地方官吏周旋;張培爵擔任的是交通、聯絡,徵集武器,運輸武器,規劃發難時候綱要,並且指導各地同志的行動;朱之洪是鐵路股東代表,便擔任聯絡官紳,交通主客軍隊,往來各地,以通廣聲息;文字上的工作,交與向楚等幾個教國文的先生;謝持不便露面,只好幫助楊庶勘統籌全域。 上下川東的革命黨人(紳、商、學各界以及哥老會的大爺都有),都前前後後來到重慶。安岳縣的王孟蘭也來了。只有隆昌縣的曾省齋不來。但是他卻提出一個建議,非常重要。他寫的回信上說:「諸公雄才大略,發難定然有成,重慶地當衝要,影響亦必甚大。唯是發難必須倚賴民兵,而民兵多系倉猝召募之眾,縱有利器,恐難敵清廷訓練之師。區區之意,以為重慶暫勿發難,而令諸同志分赴外縣,同時揭竿起義,既足以張大聲威,又足以牽制清兵,分其勢而殺其力。俟重慶空虛無備,而後振臂一呼,庶幾費力小而成功大……」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