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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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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被勤務兵扶出來坐在一張竹圈椅上的總指揮林紹泉,卻冷冷地說道:「逮回來就地正法!這叫什麼話?大家不是明明白白說過,參加不參加革命,全憑各人的自由,逮回來正法,豈不侵犯了別人的自由權嗎?」 宋振亞只是急得說:「不是這樣講法!」但又說不出道理。不過眾人都在反對林紹泉。夏之時也冒了火,大聲吆喝道:「這是違犯軍紀的行為,非重辦一下不可!不然的話,大家效尤起來,還了得!」 隋世傑說:「倒是先派兩個人去接替芮克剛、丁揚武的缺額要緊。同時,把弟兄們集合起來,清查一下,看看光是他們三個人開了小差呢?還勾引得有弟兄們?」 賈雄也說:「對的,夏哥也好借此跟大家演說一番……」 孫和浦說:「並且當眾宣佈這三個人的名譽死刑,以示懲戒!」 「怎麼叫作名譽死刑?」宋振亞表示懷疑。 夏之時接口說:「我懂得,就是說,在名譽上判處他三個人的死刑。」 「光是名譽判處死刑,」宋振亞把嘴角深深一癟道,「干犯得到他們什麼?」 孫和浦道:「不然!名譽者,第二生命也。名譽宣佈了死刑,就等於一個人死了一半了。」 賈雄也道:「對的,人生在世,活的就是名譽啊!」 集合號音已經嘹亮地吹了起來。在晴朗的清晨,在淺淺的丘陵地帶,這種從彎曲銅管中迸發出來的淒厲音調,使人聽了非常振奮。比及各排點名之後,發現逃走的除軍官三人外,尚帶走了五名步兵,兩名輜重兵。並帶走九子步槍七支,馬槍二支,子彈六百餘發。 這樣一來,就連主張休息一天的宋振亞也變了計,對著滿臉憂鬱的夏之時說道:「你哥子說得對,硬是松不得勁。一鬆勁,還會發生一些想不到的蹊蹺事哩。我看,等你演說後,立刻收拾走路的好!」 第四章 在匯為洪流的道路上(十) 童家壩不算大場。場街只有短短的一條。這天,是趕場日子,場上的小買小賣相當熱鬧。但是等到夏之時他們這支小小的革命隊伍開攏時候,場已散得差不多了。這裡距離樂至縣城還有三十裡。太陽才偏西,走得非常疲勞的隊伍——尤其是那班肩頭上擔著七八十斤重擔子、又不准前後參差自由行走的長夫們,一歇下來,有的找著茶鋪酒店的板凳安下屁股,有的就蹲踞在人家的簷階邊,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就是拿著竹疙篼做的水煙棒在抽煙的,也那樣有神無氣,硬似六月炎天裡被正午太陽曬蔫了的稻苗一樣。 兵士們卻是另外一種神情。從頭到腳儘管蒙著一層塵土,眼光裡儘管帶著一些倦意,可是他們知道,由成都省趕來的幾隊追兵,已經過了簡州,只要耽延一天半日,難免不被追上;無論如何,必須一口氣再跑三十裡,進入樂至縣城,有一道城牆保護,就是和追兵拼一下,也才有工事可憑。他們都是各縣征送的新兵,入伍不算很久,操場上的操練倒還可以,說到打仗,都沒有經歷過,軍官們這樣向他們說(其實軍官們也都沒有打過仗。聽說追兵是兩營人,一部分是騎兵,大家立刻感到,真個要打起來,樂至縣城比起毫無防禦的童家壩,對他們當然有利一些),他們豈有不相信的?因此,大家只喝了一些水略解口渴,就振作精神,吆喝長夫們:「把各人挑子摸著!」 「還要走嗎?」長夫們懶洋洋地說,沒一個肯抬屁股。 「不走,賴在這裡等人家來逮你們?」 「肚子都餓癟了,哪來氣力走路喲!」 「趕到樂至縣城吃飽飯,上頭說的,還要跟大家打頓牙祭哩!」 長夫們的眼睛一下都睜開了。並且發出喜悅的亮光。互相打著招呼:「嗨!聽見沒有?司務長說的,到樂至縣打牙祭去。老己,把煙棒收拾起來!把各自的扁擔摸著!」 但是鬧了一頓飯之久,隊伍不特沒有動身,反而聽說要改走小路,繞道到放生鋪去宿營。為什麼要改道?為什麼不去較大的縣城,而要去一個比童家壩還不如的小場鎮?長夫們不知道,兵士們乃至司務長們也不知道。 提出改道計劃的是隋世傑,他的理由是,樂至縣駐紮的一個支隊,雖然只有兩隊人,但是沒有摸清他們的底細,要是彼此說岔了,衝突起來,人家是主,我們人生地不熟,儘管我們人數多一些,有一門過山炮,也未必一下就能把人家解決;萬一打到難解難分,後面大隊追兵又趕到了,遭一個內外夾攻,怎麼辦? 怎麼辦?有名無實的總指揮林紹泉不聲不響地坐在一張唯一無二的雕花立背高椅上。(他腿上的槍傷好得多了,只是還不能走動。)大家不向他要主意,他也樂得冷眼旁觀。 怎麼辦?名義還沒確定,而實際掌握全軍命運的夏之時,只是背負著手,緊皺雙眉在那個小天井裡踱方步。 岑寂了好半晌,還是夏之時先開了腔。他踱到當地擺的一張方桌跟前,從中間拿起一隻土飯碗,把半碗涼茶湊在口邊,咕嚕嚕一氣喝完。把空碗重重地朝桌上一頓道:「沒得別的好辦法,只有沖過去,我們有四百多人,也不瓤!」 大家都不以為然,但又不能反駁他。結果,隋世傑方抬起沉思的頭,提出改從小路繞過樂至縣城的辦法。 孫和浦插嘴道:「這條路隋哥熟悉。不過得考慮一下,要是樂至縣的隊伍也從小路上來斷我們呢?」 宋振亞尖聲尖氣叫道:「怎能想得那麼周到!他們人少,我們人多,我們不找他們衝突,諒他們也不敢來斷我們!」 「斷也不怕!」夏之時把拳頭在斜陽光線中揮舞了幾下,表示出一種大無畏的精神,「他們沒有城牆的掩護,光靠火力,他們是不行的。」 正這時候,一個穿著綠布背心、胸前胸後各綻一塊品碗大的圓形白洋布、布上用紅顏色寫了一個郵字的漢子,擔著一根輕輕巧巧的擔子,從飯鋪門外一直走到天井跟前;找到一張空桌子,把擔子架在板凳上,大剌剌地坐在桌子上方。一面取下頭上的白布包巾揩臉上油汗,一面向那個拿著竹筷朝他走去的么師大聲說道:「前一場我交代的東西,該搞到了?」 「搞到了,搞到了。」老年的么師連鬍子尖上都掛著笑,「硬是白蓮藕;硬是從天池分來的。搞是搞到了,就只淘了不少的神。」么師放下筷子,還用兩手撐著桌邊,繼續說道:「因是不是時節,養藕的都說要蓄種,不肯分。我說,人家尤大爺特為找來做藥吃,啥子寶貝東西,就看得這麼珍貴!話說了一籮筐,才分到了兩斤。」 「兩斤,太多了吧?」郵差尤大爺的寬皮大臉上全是笑。 「不多,不多,打皮去節,就丟掉了半斤,連湯帶肉,頂多舀兩鬥碗沒氣出了。」 「下了好多肉?」 「照你交代的,老秤一斤。今場,許老二的肉也割得好。我說,是尤大爺燉藥的肉,瘦不得,也肥不得。許老二說,既這樣,二刀腿子就好。從齊場時候起,掌櫃娘就跟你用沙罐煨起了。默倒你來吃晌午飯的。不諳你今天偏晏到這時節才來,是縣裡有耽擱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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