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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五


  「就是囉!」尤大爺把白布包巾依然纏在頭上。解下兩隻小腿上的藍布裹纏,使勁地抖,抖得像黃煙的塵土朝天井裡撲,幾乎撲到四方桌上幾隻盛茶水的土碗裡。宋振亞、賈雄和另外幾個軍官佐,對於尤大爺大模大樣、旁若無人的態度,早不舒服。這一來,他們都冒了火。宋振亞跳起來要發作,隋世傑連忙向他做個手勢,叫別動。因為尤大爺正敘說他在縣裡耽延的原因:「郵袋原來裝好了,正待打蠟印。想不到駐紮在總爺衙門裡的隊伍打發人來吩咐說,郵袋晏一步發放,他們有一封要緊公事要趁快班寄到省城去。哪曉得等了三四頓飯之久,局長親自跑去催了一趟,才把那封啥子要緊公事催來。」

  老年么師笑道:「原說你們跟洋大人辦事,啥事都有一個格格,就是雷打在腦殼上,他不能走揝一絲一毫。怎麼今天又一下改變了呢?」尤大爺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道:「這只怪樂至縣的郵政局長嘛!是我嗎……」

  宋振亞已和另一個見習排長走了過來,兇神惡煞地向他吆喝道:「你是樂至縣的郵差嗎?」

  「不是,」尤大爺略為有點膽怯,「我是遂寧局的快班。」他一眼看見賈雄等人來拿架在板凳上的郵袋,「動不得!那是遂寧局打了蠟印的!」

  「那麼,你自己來動手,把樂至縣的信全給我們取出來!」

  「總爺,我是快班郵差,不是局員,我不敢搒動……」

  宋振亞手一揚,一個耳光很響亮地打在尤大爺的寬皮大臉上。一面叱駡道:「放屁的話!」

  「總爺,你打人……」

  「不聽吩咐,還要捶你的軍棍!」宋振亞幾乎連眼白都紅了。

  隋世傑攔住宋振亞,一面正正經經地向尤大爺說道:「告訴你,我們是省城下來的軍隊,奉有上頭的公事,叫我們沿途檢查郵信。簡州的郵信我們都檢查了,正要去樂至縣檢查。既然你擔子上有樂至縣的郵信,我們碰見了,怎麼不要檢查一番?這下,你該明白了?該不再同我們橫順跳了?」

  尤大爺摸著尚在隱隱作痛的左臉道:「早像你總爺這麼說一聲,我們當郵差的人敢不點到奉行?話不說清楚,伸手就打人……」

  「打拐了嗎……」

  隋世傑又忙打岔道:「莫鬥嘴了!一個耳巴子,算不了什麼。橫順有鮮藕燉肉,既清火,又補脾,多吃一碗,算愚下的!」接過郵差從郵袋裡清出的一疊信,隨向呆站在旁邊的么師笑道:「還不去把藕燉肉跟尤大爺端來,難道要等掌櫃娘子把肉在沙罐裡煨化不成?」臨到車身到天井時候,隋世傑還把那位一臉尷尬的郵差瞄了眼:「慢慢吃吧,我們把信檢查完了,自會還你,你放心!」

  十幾個人都圍著方桌來做檢查工作。其實別的信他們全沒有動,光只抽出那件厚白洋紙做的、特別寬大的軍用信封。隋世傑用身上帶的小刀,把下面封口輕輕啟開,抽出一張用紅格子印就的格式洋紙(他們看慣了,是當時官辦的進化造紙廠東洋工程師造的機器公文紙),匆匆看了一眼,就遞給夏之時道:「你看,是向朱統制求援的公事。」

  果然,在寫得端正恭楷的一通軍情稟報中,除了前後一些廢話外,說的是川北地方匪情嚴重,並有革党從中煽動,人心惶惶。遂寧駐有防軍一營,尚能截堵;唯有小川北地區遼闊,防軍獨少,僅只樂至縣一個支隊,士兵三百余人,實不足防患未然。前已飛稟轅門,請再委派一個支隊,備足騎炮兵種,來樂支援。現在大川北匪情蔓延,人心不安已極,待援之情,無異饑者求食。倘所委隊伍已在途中,則望其速至。否則伏懇我帥暫將留駐簡州隊伍飛調來樂,另委省軍填駐簡州,亦是一法云云。

  夏之時用眼光把眾人一掃,徐徐說道:「看來,樂至的隊伍還不曉得我們的行蹤。我們繞道過去,是絕對不會驚動他們的了。」

  宋振亞興奮地說:「與其躲避他們,不如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把這個支隊解決了,免得有後顧之憂!」

  孫和浦搖頭道:「用武力解決,總不大好吧?」

  夏之時道:「依我說,還是莫惹事的好!」

  一班年紀比較輕一些的軍官卻都贊成宋振亞的主張,而不以夏之時的畏事為然。

  夏之時有點生氣,噘起嘴唇道:「你們光曉得撿頭,也不想想,別個還是有三百多人,又有騎兵,並且又集中駐紮一處,只要他們把營門一關,我們就不容易攻進去,怎麼能說是措手不及?……」

  孫和浦插口道:「即使把人家打下來了,我們的損失也一定不小。我們眼前的情況是,軍心沒有固定,我們的去向還未分明,只要稍受損失,我們都是經受不住的。所以,我贊成夏哥的主意,別個還不曉得我們行蹤,我們就不必去惹別個。不過我的意思是,既是繞道,那就不應該在放生鋪宿營,不如來個夜行軍,簡直繞到前頭去,找個有險可據地方休息。只不曉得前頭哪個地方好?隋哥熟悉這一路情形,你想想,哪個地方比較好些?」

  隋世傑道:「當然是分水嶺比較好嘍……」

  夏之時立即毅然決然地在四方桌上拍了一巴掌,叫道:「就此議決,全體通過了,我們全軍繞道到分水嶺宿營……」

  他的話還未完全落在句點上,一個不太高的聲音忽然插了進來:「哼!你們的軍事學,好像都沒有畢業啊!……」

  眾人吃了一驚,循聲望去,只見難得開腔的總指揮林紹泉正自點頭磕腦地說道:「……明明擺著一個非常有利於奇襲的棋子,你們為什麼不走?用古人的話說,便叫作天予不取……難保沒有後災的……」

  他不但臉上掛著令人看了不舒服的譏笑,就在聲音裡,也帶著令人聽了不高興的味道。眾人心裡都在暗罵:「天上有個九頭鳥,地上有個湖北佬!不曉得他又要搞什麼鬼把戲啦!」

  但是隋世傑附在夏之時耳邊嘰喳了兩句,夏之時連忙點了幾下頭,正正經經說道:「對!總指揮一定有高明計策,我們絕對服從!」

  兩個人當下走到林紹泉跟前,低聲密語了一會。

  夏之時伸起腰來,眉飛色舞道:「這一著,真是好棋……我們准定依計而行。不過,這個先鋒隊很重要,叫哪個擔任呢?」

  隋世傑胸膛一挺道:「我擔任!」

  林紹泉聲音略為提高一點說:「最好把騎兵作為先鋒隊帶去!」

  夏之時接著就叫書記官寫命令:命令工兵、輜重兵押著所有輜重長夫,隨後出發;命令孫和浦率領步兵、炮兵,在騎兵之後即行出發。三十裡急行軍,限在黃昏時候,一定要進入樂至縣城。

  「啊!進入樂至縣城!好的,我們完全接受命令!」軍官們高興,兵士們高興,長夫們更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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