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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三


  芮克剛的臉上已經有了酒意,把酒杯蒙在巴掌底下,不讓吳鳳梧再斟,道:「不行!我歷來只有三杯的量,這陣又是空肚子,再半杯,就要醉。」等吳鳳梧將酒壺——是一隻上了釉的瓦壺收回,才把眉頭一皺道:「沒有啥子說的了,老夏既拿出主張,大家當然決計向川北走囉!何況那裡既沒有巡防,也沒有外省兵,去了不打仗,哪個不願意?」

  「這樣說來,鼓吹散夥,似乎還不是時候嘍!」

  「我剛才想了想,硬不好措辭。」

  「可是如何取道呢?這條路我沒走過。」

  「我也沒走過。大約老夏他們有人走過。聽說,從這裡過河,由遂寧地方抄小路去。」

  吳鳳梧想了想,又問:「你自己的意思呢?一直跟他們走嗎?還是……」

  「我已經向你講過了。」

  「我想來,跑遠了再倒拐,越不好搞。頭一件,人地生疏;第二件,距離做生意地方遠了,難以找買主。依我說……」

  芮克剛接過堂倌遞來的帽兒頭,一面拿筷子把堆尖的飯朝下面壓,一面含含糊糊說道:「光是我一個人倒拐很容易。比方說,今天我就可以藏起來不跟他們跑……」

  吳鳳梧也拿起筷子扒飯,很快就去了小半碗。這時,緊挨著他們的兩張方桌都坐上了人。並且由於芮克剛穿的是軍服,大家老是把眼睛向這邊射,只要這邊說話,大家也尖起耳朵在聽。他們不便再說下去,等加了豆腐丁、加了佐料燒好的魚湯端上來時,便一心一意吃起飯來。

  差不多要放筷子時,芮克剛才低聲向吳鳳梧說道:「我看這樣好了。你老老實實就在這裡住幾天等著我。我看三幾天內,總有法子可想。無論如何,我轉來找你。我橫順要回成都省的。」

  吳鳳梧起初光著眼睛把芮克剛盯著,隨後才點頭說道:「也好!同你一路躲躲閃閃地走著,實在不便。若是能夠同弟兄夥深談一番也還罷了,可是你又有那些顧慮,倒是少走些路,兩來有益。那麼,一言為定啦,我一定在這裡聽候佳音!」

  第四章 在匯為洪流的道路上(九)

  宋振亞還在睡得吹噗打鼾,覺得有人在肩頭上拍了下。頓時驚醒了,卻還有些迷糊,問道:「是哪個?」

  「天亮了,快起來收拾!」站在床前叫他的,正是同一房間睡覺的夏之時。施家壩的站房都不大,一間客房,頂大的安三張床。他們這間,只安了兩張床。不但從頭到腳已經穿戴齊楚,而且一些隨帶在身邊的用動東西,也收拾得歸歸一一,只等勤務兵拿去上擔子。時刻不離身的指揮刀,也已掛在腰帶扣上。看樣子,立刻就要起馬登程,連早飯都顧不得吃的樣子。

  宋振亞翻身坐起,旋穿衣服,旋打著呵欠問道:「昨兩天跑了一百八十裡,今天不休息一下嗎?」

  「休息不得!」夏之時說話時,已經跨到房門邊,從一條寬板凳上抓起一個粗瓷茶碗。揭起碗蓋,喝了口陳茶,咕嘟嘟漱了幾下,一口噴到地上,把跟前一片已經踩上了千腳泥的三合土地,吐得濕漉漉的。然後用巴掌把嘴皮一抹道:「固然弟兄夥確實跑累了,但是怎麼能在這裡住腳?提防由省城攆來的追兵,倒在其次,頂使人操心的還是……」

  宋振亞是一個還不滿二十四歲的年輕人。雖然生得濃眉暴眼,一張海口,但臉皮很薄,和人說起話來,兩眼總不敢盯住說話的人。性情卻很急躁,容易同人鬧意見,幾句話不合適,眉毛就紅了,脖子就粗了。在同事中間,最不投合的是芮克剛,批評他是笑面虎。頂佩服的是夏之時,說他像個老大哥。平日吃茶吃酒,有芮克剛一塊,到會鈔時,他不大熱心搜荷包,要是同著夏之時,就一手拿出兩塊龍洋,也不在乎。

  當龍泉驛東路衛戍部軍心不安時候,他首先鬧鬧嚷嚷,說是不能等著被人宰割。他贊成一哄而散,把槍支繳還給魏楚藩司令,讓他一個人去保護趙爾豐。曾經遭魏楚藩嚴厲地申斥過,並沒封住他的口。繼後聽見夏之時漏出湖北革命党在武昌拉起了革命旗,敲響了自由鐘的消息,他不等徵詢他的意見,便通紅著臉,眉飛色舞地吼叫道:「我們為什麼不也革他媽的一場命?橫順弟兄們已經不聽招呼,領起他們鬧革命,倒還是一條路!」

  真的,若不得虧有宋振亞這個毫無顧慮的年輕人在內裡鼓吹、穿逗,光是靠王文炳、褚嘯天的遊說,夏之時未必鼓得起膽量,下得了決心,九月十五夜龍泉驛那場非凡舉動,恐怕不會來得那麼快,並且那麼順利吧?

  他也有不滿夏之時的地方。那便是幾個人秘密商量革命之後,推什麼人出來做頭腦?包括芮克剛在內,都說:「老夏,他哥子就好!」但是夏之時偏生不答應。再三再四推脫說,他只是一個排長,資格不夠,必須要找一個官階高的人來當總指揮,才能服眾。工兵排長賈雄問他打算找哪一個?夏之時說:「不如就找魏楚藩司令來擔任。」

  「對!我舉手贊成!」輜重兵排長丁揚武趕忙站起來說。

  「我反對!」宋振亞也站了起來,「魏楚藩哪裡有一丁點兒革命氣?他是王棪的奴才,哪個不曉得?」

  騎兵排長隋世傑也表示懷疑說:「他未必答應。」

  丁揚武依然堅持他的見解道:「給他好生說,他可以答應的。宋排長說他是王棪的奴才,我要替他辯白一句;說他沒有革命頭腦,倒是真的,說他是奴才,不免冤枉人了……」

  「我冤枉他嗎?」宋振亞臉紅得像關二爺,鼓起眼睛,正待理落下去。

  夏之時發氣道:「鬧個卵!還沒有革命,我們自夥裡頭就三心二意起來,革了命後,大家自由了,還能講什麼軍紀?我主張要找一個資格高的人來當革命軍的總指揮,就因為革命之後,只管講自由,講平等,但是軍紀必須維持。你們若是不贊成我的話,你們就別鬧革命!」

  接著他還東拉西扯講了一番革命目的,革命手段。幾乎把在日本聽來的一些話頭,全搬了出來。眾人聽得雖不十分懂,到底佩服他見多識廣,對革命確有研究。大家沒有話說,同意他找個資格高的軍官來當總指揮。

  因此。待到魏楚藩被兵士開槍打死後,大家又才聽了夏之時的話,一致推戴林紹泉出來統率全軍。大家心裡誰也知道,林紹泉之答應與他們一道革命,實在出於勉強,只能把他當作一個草把人,利用他的資格,全軍的行動仍然要取決於夏之時。當其在簡州城內合併孫和浦一個支隊時候,站在弟兄們面前演說的便是夏之時;林紹泉哩,只是默無一言躺在床上,由一個外科醫生給他在左腿上敷藥。

  就在這個時候,大家為了兵士們情緒不好,抱怨說:「啥子叫革命喲!就只要我們跑路。一晝夜工夫,跑了一百八十裡,腳都跑了,還要跑,安心把我們拖垮不成?」並且為了一班當公事的人前來查問:他們到底是哪處的隊伍?是路過此地?還是要駐紮此地?怎樣安撫兵士,怎樣回答鄉約保正,遂也一齊擠到夏之時房間裡來,要他拿主意。

  宋振亞已經穿著齊整,首先說道:「夏哥,我看休息一天的好。我們有馬騎的人,都喊受不住,何況靠兩隻腳跑路的人。並且借此開個演說會,把我們的宗旨再給大家講講,或者大家心裡更起勁些。」

  隋世傑也是這樣見解。夏之時眨眨眼睛道:「也好!我們到過廳上去,把人約齊了,再研究一下。」

  軍官們都到齊了。一點數,還差三個人。一個是步兵第二排排長芮克剛,一個是輜重兵排長丁揚武,還有一個是孫和浦支隊裡的炮兵見習排長姓王的。叫勤務兵分頭去找。找遍住宿站房,不見蹤影,找遍場裡場外,也不見蹤影。孫和浦首先起了疑心說:「該不是逃跑了?我那個王排長就是一個不大可靠的傢伙!」

  宋振亞一拳頭打在一張八仙桌面上,橫起眼睛叫道:「有芮克剛在內,包管逃跑了!沒說頭,我們立刻追!逮回來,就地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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