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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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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說得熱鬧。接著來吃醪糟的人前後有了好幾個,和兩個人都熟悉,都加入了說笑圈子。 這時節,已有開鋪門的,已有披著衣服出到門外尚在打呵欠的。 聽不見北街那一頭的人聲,更不要說槍聲、炮聲,孫和浦支隊當然著了個防而不備,被吃掉了。 第四章 在匯為洪流的道路上(八) 芮克剛隨著還不到四十歲的先大娘走進門時,吳鳳梧正坐在一個土坯砌的灶火門前矮凳上,一面把成束的樹丫、茅草朝灶肚裡塞,一面與在灶上忙碌著淘米的先大爺說什麼。 芮克剛笑道:「吳哥,你這傢伙真有一手!怎麼才到這裡,就找到這樣一個落腳地方?」他把正在下米到熱水鍋裡的先大爺看了眼道,「走!吃茶去,街上茶鋪已開了。」 「你們今天……」 「大概不走了吧。」 吳鳳梧站了起來道:「與其吃茶,不如找家飯鋪吃飯去。兩碗醪糟實在不濟事兒。」 先大爺插嘴道:「東街口的賴興順飯鋪就好,是簡州城天字第一號飯鋪。慢說蒸菜蒸得稀巴爛淡,炒點紅鍋菜嘛,硬是要得,味道又好,分量又旺幾!」 餓肚子的人當然不能再忍著饞涎聽下去。吳鳳梧來不及給先家夫婦說一句道勞話,拉起芮克剛就出了這家矮得幾乎碰著頭頂的小房子。 他們進的飯鋪,卻不是興順號黑漆金字招牌的大飯鋪。因為吳鳳梧估計,這頓早飯決計不能讓芮克剛當東,從將來利益著想,無論如何,得請人家吃頓便飯才對。要吳鳳梧挖腰包做主人,他當然得從錢上面加以考慮。但是這想法不能說出,他的藉口話,卻說興順號的排場,看來好似包席館子兼南堂,好倒很好,只是兩個人不合適。菜一定是大盤大碗端上來,叫多了,吃不完,糟蹋;叫少了,不成名堂。尤其不方便的,是時間耽擱必然太久,反而不若小一點的飯鋪,侍候周到,菜又做得快,同樣酒飯便宜,吃得還舒服一些。(他絕對未提到價錢也相應些的話!) 因此,他們走進一家剛剛搭好爐灶、尚沒有顧客上門的中等飯鋪。吳鳳梧親自到灶頭上交代了兩樣炒菜,還要了一樣辣子魚,說是下了酒後,再燒湯泡飯。酒是資陽陳色,當然不比成都大麯酒醇,可是比小曲燒酒好。 他們就這樣邊飲酒邊吃菜邊擺談起來。 吳鳳梧首先問道:「為啥今天不走了呢?是不是孫和浦的兩排人還有問題?」 「不是。孫和浦本人就願意革命,弟兄夥更沒話說,夏之時才演說了幾句,一百八十多人全都舉手贊成。今天不走,一則是弟兄夥走了一個通宵,都累了;二則,昨天是事起倉猝,說走便走,好多地方都沒有預備,比如路上給養這一層,就沒想到;三則,林紹泉那一傷,說輕不輕,說重不重,昨夜拖了一夜,只管用轎子抬著走,可是今天也得找外科跟他醫治一下。根據這三種情形,最不濟,今天也得花費大半天工夫。並且還有極為嚴重的一種情形,夏之時同隋世傑他們尚得好生商議一番才能決定,也是要費些時間的。他們本來約我吃了早飯參加會商,我表示不管他們如何決定,我總之舉手贊成。恰好那個大娘找著我,一說你在等我談話,我便托故溜走……其實,要我們參加會商,不過是個過場,他們既已決定了,哪個還好說不贊成?昨天就是這樣,丁揚武才說句事情很嚴重,好不好多商量次把,周到一些,免得後來打失悔。隋世傑立即鼓起一雙牛卵子眼睛,說丁揚武意見太多,存心反對他們多數。昨天那種大事,都是那麼樣不容人說話,今天,我們又何用自討沒趣?我決定不參加他們的會。安排把這頓早飯吃了,回去睡他娘的一覺,倒還要緊得多!」 吳鳳梧喝了口酒,拿起筷子旋撿菜,旋笑說:「光發牢騷,中啥子用哩……不過,到底是一種什麼重大情形,要開會來商量?」 「就是決定朝哪裡走。」 「是不是決定朝自流井走?」 「今早聽他們同孫和浦講起來,你猜得不錯,他們硬是要拖到自流井,幫助一個什麼革命党人叫曹篤的打鹽務巡防。就是打了仗,就在川南獨立,光明正大組織起啥子革命政府來……」 吳鳳梧滿臉得意樣子,不等芮克剛說完,把桌子一敲道:「如何?這些人的話,該是百發百中,同北打金街的彩票鋪一樣嗎?」 芮克剛哈哈笑道:「你也只猜中了一半。拿百發中彩票鋪來比,你倒比它行多了!」 「我不懂你說的猜中一半是啥子意思?」 「因為他們現在改變了,不再去自流井了。」 「哦!」 「據孫和浦昨天從一家賣內江蜜餞、資州芽菜的雜貨鋪掌櫃那裡,得到確實消息說,端大臣帶的鄂軍前隊,足有一營之眾,已經開到資州。端大臣親自帶領的一標大隊伍,隨後就到。鄂軍是全國有名的陸軍,端大臣帶的,又是其中最精銳的一標。不講這些,光拿人數來比,我們差得也太遠,龍泉驛衛戍部混合兵種六個排,僅僅二百三十幾人,加上孫和浦步炮兩排一百八十多人,總共不足四百二十人;只有騎兵一排,過山炮一門——兩尊磅炮太小,算不得什麼。這如何敵得過一標一營的湖北精兵?所以夏之時聽了,首先便說,過不了資州,我們便無法轉往自流井。這怎麼好呢?我們只好另外找路走。吃了早飯會商的,就是看走哪一條路。」 吳鳳梧沉吟了一下道:「形勢不好,前有阻攔,後頭不免還有追兵。這倒是個機會,你為啥不可以提倡散夥呢?」 芮克剛端著酒杯,掉頭瞅著正在煎魚的灶頭,老半天不開口。 吳鳳梧看了他兩眼,說道:「錯過此渡無好舟。趁著他們還沒決定走哪條路的時候,正好下藥……」 「你默倒他們當真要等會商之後,才決定走哪條路嗎?」 「噢!莫非他們已經決定了?」 「可不是?所以我才說開會商量,不過是做一個過場!告訴你,他們決定了要到川北去。這倒是夏之時出的主意。他說川北有個什麼姓曾的革命黨人,也在川北拉起了革命旗,敲響了自由鐘,並且已經佔領了鄰水、大竹、渠縣、營山、岳池、廣安州好多地方,正在招兵買馬,勢力很大……」 頭上纏著一個白布大包頭的堂倌端魚上來。右手拇指深深摳在盤子裡頭,紅通通的熱油浸著半個指頭。吳鳳梧著他,本想教訓他幾句,恐怕打斷芮克剛的話,只是將就竹筷重重地在他手背上敲了下。堂倌「呵呵」兩聲,連忙把指頭蹺起來。幾乎把一半紅油倒在桌上。堂倌慌了,把搭在肩頭上的一張黑垢油膩布巾扯到手上,要來揩桌子。吳鳳梧倏地把他手腕捉住,向後一攘,大聲吆喝道:「算了!難為你莫再出拐了好不好?哼!用著你這樣的堂倌,難怪生意清淡!……」 活像要證明他沒有說對,接連就進來十多個買主,分坐三張方桌,這邊在喊么師,那邊在喊跑堂的,頓時堂口熱鬧起來,本來不大有精神的堂倌也頓時滿身是勁兒,答應「就來啦」的聲音,完全不像适才那樣懶洋洋、仿佛瞌睡還在喉嚨中間的一般。 吳鳳梧拿筷子把魚的脊肉一撥,向芮克剛道:「好鮮嫩的魚!這麼大,這麼肥,成都省不容易吃得到。請!趁熱!」 不多久,將近八寸長的那尾鯉魚便在盤子裡翻了身。 而後,吳鳳梧方放下筷子,重摸酒杯,向芮克剛輕聲道:「說下去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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