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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一


  比及芮克剛從馬背上俯下半截身子,腦殼幾乎挨著馬鬃,問他要說什麼話時,他又感到有些話實在不便出口。他能責怪革了命的弟兄夥不應該旋走路旋吃東西嗎?他腦子一動,畢竟找到另外幾句確是該說的話。

  「我想,到了簡州,我還是離開你們遠一點的好!現在商量一下,免得臨時來不及。」

  「非常贊成!我也想到這上頭,你這時候露面,很不方便。因為到了簡州,還不曉得起不起衝突……」

  「咋會說到起衝突?」

  「我沒向你說過嗎?嗯!不錯,我忘記說了。簡州駐有一個支隊,是孫和浦孫隊官在指揮。有一個步兵排,一個炮兵排,如其孫和浦那面尚沒有得到龍泉驛消息,趁著拂曉,我們開進他的駐地,給他個防而不備,那便沒話說。孫和浦若不同我們一道,就繳他的械,把人押起走。怕的是消息漏了過去,或者趙大帥打了電報去,孫和浦有了準備,兩下的話說不好,當然要以兵戎相見啦。」

  「煞果,還是會叫他繳械的!」

  「這麼有把握嗎?」

  「咋個不哩!你們足足六個大排,他才兩個排嘛!」

  「他有一個炮兵排,炮彈也充足。」

  「幾門啥子炮?」

  「一門過山炮,兩尊小磅炮。」

  「那算啥,步兵一個衝鋒!」

  「可是,老哥,」芮克剛把馬一勒,湊著吳鳳梧耳朵,悄悄說道,「我們的軍心並不穩固,交不得鋒的!」

  「一碰便垮,那才是你我的運氣哩!」

  因此,過了石橋井,明月看看要墜入西方雲層,東邊天際還沒有顯現魚肚白色。這時,吳鳳梧和芮克剛密談幾句,趁著四下昏黑,閃到道旁一所在雪白牆上寫著「東池」兩個大字的茅房裡,一半真尿,一半假尿,直溺到聽不見隊伍的行動聲,而四野的犬吠更其此起彼應,他方走出茅房。

  一出石橋井,右邊是矮矮山丘。竹、木、人家全灰濛濛的一片,看不十分清楚。可是已經聽得見嘰嘰喳喳有人在說話。一定是隊伍經過,把人吵醒,習慣早起的人也就不再賴在床上。左邊是靜靜的沱江,水流舒徐,江面寬到半裡上下。陣陣曉風從江上吹來,身上頓時起了雞皮疙瘩。吳鳳梧打了個寒噤,覺得肚子在解溲後更餓了,餓得幾乎癟了。他把腰帶收了一下,循著時上時下、忽寬忽窄的江邊山路,向前直奔,一心想快快趕到簡州,先找東西吃個飽。

  黎明時節走進城門。城門大啟,街道上看不見幾個行人。走了半條街,方碰見十來個背包掮傘、腰纏褡褳、頭戴大草帽的上路旅客,一路說話,一路挨肩走過。西街快走完了,不見一家鋪子開門,也沒有一乘轎子、一根挑子向西門走的。

  肚子餓得難過,看光景,在這時候找東西吃,還太早了點!

  「嗨!謝天謝地,前頭不正有個賣東西的擔子嗎?」

  但是奔到跟前一看,才是賣醪糟的。

  「這只能暖肚皮,清湯寡水的……」

  一眼看見放碗與調羹的平盤上有三塊糯米糍粑重疊放在那裡。

  「好!有這頂事兒的東西,還差不多。」

  賣醪糟的老漢叭嗒叭嗒拉著風箱催火,給他煮第二碗加重糍粑的醪糟時,吳鳳梧把手上空碗放下,方有了心思問道:「才不久有一大隊新軍走過,你可看見?」

  「咋沒有看見?真是饑荒喲,有好多副爺要照顧我一碗醪糟,都著同路的人拉走了!」

  「打哪條街走的?」

  「北街。他們打頭走的人盡都在問原先開到這裡的一隊人馬駐紮在哪裡?還是我告訴他們,在北街長髮站。嘿,嘿,不是誇口的話,要不碰見我,夠他們找哩!」

  「你又怎麼曉得的?」

  「我怎麼不曉得?我家就住在離長髮站不遠的一根巷子裡。我屋裡人同隔壁鄰居幾家大娘都在長髮站領衣裳洗。自從這隊新軍副爺開來,天天都有衣裳洗,我屋裡人天天都要跑幾趟……」

  火太旺,醪糟開滾得幾乎漫到銅瓢外面。

  吳鳳梧拿調羹舀著醪糟糍粑之際,心裡忽然起了個念頭。定睛把老頭子審度了一下:約莫五十歲光景,臉上很善靜,一雙隨時含笑、卻不算呼靈的眼睛。最稀奇的是嘴唇上的鬍子,並不像一般人的八字鬍垂在口輔兩邊,也不像社會上才在流行的翹鬍子,把鬍子尖理來向上翹。而是一順風地歪在右邊。不久,他就看出了這是什麼道理。原來老頭子揩鼻涕也同小娃兒們一樣,老是用他那打了許多補丁的青布短襖袖子,順手在鼻子底下一揩,久而久之,鬍子自然要揩成一順風了。

  「你大爺貴姓?」他裝得不在意地問。

  「賤姓先……先後的先,不是針線的線。」

  「你這姓倒少有。」

  「是啊,我們眉州才有。你老師走過眉州,便曉得有個地名叫線灘。其實就是賤姓先字。我們姓先的,那裡頂多了。」

  「你好像念過書的?」

  「就是沒吃過墨水囉,所以漂流浪蕩了半輩子,現時還是在這裡做小生意糊口……」

  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舊布補巴衣服上系了一條髒圍腰,拐著一雙黃瓜腳,從南街上急急忙忙走來,把一隻編得很精緻的竹絲提盒,橐一聲放在平盤上,敞開喉嚨叫道:「我默倒今天又趕不上你哩!哎喲喂!把我跑了這一趟!兩個龜兒子旋興起的,一清早還在鋪蓋窩裡,就吵著要吃先大爺的醪糟蛋。嘿,嘿,我就不曉得你老先的醪糟蛋有啥吃頭?吃了要登仙嗎?」

  提盒蓋一揭開,兩個半大的細瓷碗,每個碗裡,一枚挺大的生雞蛋。

  先大爺一面舀醪糟,一面拉風箱催火,還一面格格地笑道:「硬是對的。我老先的醪糟,天下馳名。你們少少真個見天照顧我幾碗,雖不會登仙,可是,包管明目清心,讀起書來過目成誦,再也不會挨老師的界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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