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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〇


  芮克剛停了一下,嘻起嘴巴說道:「你可曉得我們拉起了革命旗,敲響了自由鐘?」

  「咹!革命旗?……」

  「一點不錯,魏楚藩不肯革命,弟兄夥已經把他槍斃了。我們公推林紹泉林教練官當我們的總指揮。隊伍已經集合了,立刻就要開拔,你橫順沒事,跟我們一起走吧!」

  「走往哪裡去?」

  「刻下還不曉得。總之,稅捐局打了,警察局打了,死傷一大壩,不趕快走不行。今天夜裡,必須要趕到簡州。」

  因為吳鳳梧還在猶豫。

  「你這傢伙太沒出息了!光明正大的革命道路,還有啥子遲疑的!」芮克剛看見隊伍已進了高升站,連忙壓低聲氣,急急忙忙地說,「林紹泉腿上挨了一槍才答應當總指揮。有些人心裡也還是活甩甩的。有啥子話,路上商量,跟著走,有好處……」沒等說完。就朝高升站跑了。

  第四章 在匯為洪流的道路上(六)

  在灰撲撲的倒明不暗的夜色中,百多條牽藤火把,加上無數隻軍用折疊亮紗燈籠,從土地祠大黃桷樹底,蜿蜒到龍泉山的高丘曲澗之間。剛從潛藏地方紛紛跑到場外來看夜行軍的人們,忘記了不久前所遭遇的恐怖,齊聲歎賞說:「好景致!元宵夜的龍燈還沒有這麼好看哩!」

  從石板橋越過一道深谷。接著是一條約莫一裡上下、相當險峻的石梯路。到這裡,燈籠火把更其參差起來。擔行李、擔軍需的長夫們,倒還首尾相接,走得很勻稱。兵士們卻看各人的腿勁,腿勁好的,一味向上沖;腿勁差的,緊三步,慢五步,越走越喘氣,越喘氣越掉後。

  芮克剛膽子小,眼睛又有點蒙,才走得十多級,便翻身下馬,把馬韁交給馬夫,叫把空馬牽到上面較平坦處去等。自己招呼著吳鳳梧,隨在長夫後面,一步一停地走。

  吳鳳梧為了走路方便,把夾襖的前後擺都提起來卡在腰帶上。行走之際,看見前後的人隔得稍遠,因就悄悄問道:「既然是夏之時、隋世傑幾個人煽動起來,為啥你們不就公推夏之時當總指揮,卻偏偏要推林紹泉?何況林紹泉又是過路客人,與你們毫不相干。我想了老半天,實實不懂你們耍的啥子把戲!」

  「不難懂啊!因為林紹泉到底是協裡的教練官,又在督練公所聽差,資格比我們這一夥都高。」

  「嘿,嘿,鬧革命還講資格嗎?我聽人講過,鬧革命連皇帝的命都要革哩!」

  「我們並沒想到這些。只憑夏之時說,革了命,軍隊裡的秩序仍然照舊,不能破壞。我們原本商量好了,要叫魏楚藩當總指揮的。他娘的老頑固,不受抬舉!不等宋振亞把話講完,他就跳起腳罵開了。煞果,弟兄夥毛了,只好送他到閻王那裡當忠臣。林紹泉到這時還在向弟兄夥賣狗皮膏藥,勸弟兄夥不要聽信謠言,各自歸隊,他擔保到內江接到端大臣時候,一定為大家說好話,不使隊裡一個人受責罰。直到弟兄夥開槍,把他大腿打了個對穿對過的大洞,他才住了口。隋世傑主張不管他,等他自去理落的,偏偏夏之時不肯,再三說,魏楚藩既然死了,林紹泉的資格更高,我們只好推他當總指揮。隋世傑、賈雄都沒話說,這事當然通過了。」

  「弟兄夥答應嗎?」

  「弟兄夥全是聽夏、隋兩個人的話,咋說咋好,豈有不答應之理?」

  「林紹泉難道也答應了?」

  「敢不答應!你默倒他當真不怕死嗎?」

  「我看你們這尊在尿缸裡泡過的菩薩,未必靈驗!」

  在梯路猛地向東一轉,冷清清一個溜圓月輪恰從埡口中爬上來。一派清光灑下,仿佛把四周山巒都浸在水裡。不過光度還不夠強,稍遠地方尚有些朦朧。

  吳鳳梧昂頭把月光一看道:「好天氣!今夜這九十裡路程,算是天老爺幫了忙!到了簡州,還走不走?」

  「恐怕要走。離省並不遠,趙大帥得了信,豈有不發追兵急追的?」

  「朝哪裡走呢?」

  「看夏之時的主意。」

  「咋個不說看總指揮的主意呢?」

  芮克剛哼著鼻子笑了聲:「你想想看,總指揮會出主意不會?即使出了主意,你願不願服從?正如你說的,在尿缸裡泡過的菩薩,誰還肯向它磕頭禮拜?」

  「那麼,何必要這個有名無實的總指揮呢?」

  「我們這些人怎麼知道?你去問夏之時、隋世傑他們。」

  「正想問你,這兩個人是不是革命黨人?」

  「現在當然是囉,平日在隊伍裡卻看不出。就是一句激烈話也沒聽見他們說過,並且沒有看見同別的人來往……」

  「沒有看見同別的人來往?」吳鳳梧不由格格笑了起來。接著就把今天上午他在土地祠無意中碰見的那件事擺談出來道,「王文炳在同志會裡幹過事,並且是羅會長的紅人,自然是革命黨人無疑。那個褚嘯天,就不特別介紹,光看樣子便是一個革命黨人。夏之時和他們那麼親密,若說平日沒有來往,那才見鬼哩……哈!說到這裡,我又想起了,王文炳、褚嘯天兩個人恰恰今天在這裡露面,你們的弟兄夥恰恰今夜拉起了革命旗,敲響了自由鐘,這其間,該不是……」

  不等吳鳳梧說完,芮克剛已把他的肩膊重重地捶了一下道:「吳哥,這下我才恍然了,為什麼老夏他們到今天忽然膽大起來?原來有人在背後打氣啊!」

  吳鳳梧哈哈一笑,也學著他的口吻道:「芮哥,這下我也恍然了,你們急行軍的目的地,十分之九是在川南,准定要由資州轉富順縣,到自流井去的。」

  「你如何曉得?」

  「告訴你,因為王文炳說過,他到這裡是為了搬兵求將。當時聽了沒注意,現在想來,自然是求你們這些將,因為那裡正在打仗呀!」

  還要打仗嗎?原說鬧革命就是為了不再替人賣命打仗……哼,哼,還要打仗……」

  他們已經把這段陡坡上完。芮克剛的馬夫正牽著那匹小花馬在幾株老榆樹下等著。

  月亮升到半天,月色更其清明。遙望前前後後的燈籠火把,幾乎熄滅了一大半。

  第四章 在匯為洪流的道路上(七)

  吳鳳梧接過一碗旋從銅瓢中傾出的滾熱的醪糟,拿調羹撈了下,糯米糍粑果然不少。嘗了一口,味道也甜。遂說:「對!照樣再來一碗。糍粑老實多加一些。」

  走了一個通宵,沒有歇過一口氣,累算不得太累,只是未曾提防到會夜行軍,吃晚飯時,沒有多吃一口;並且太陽剛偏西就吃了,以致黎明以前,距離簡州還有一長段路,他的肚子便餓得咕咕叫。看見有些兵士一路走,一路嘴裡在嚼東西。趁著照得如同白晝的月光,留心一偵察,有幾個好像啃的是白麵鍋塊,有的拿在手上的似乎是芝麻餅、雲片糕之類的點心。都吃得那麼香,活像故意在向他示威。他非常生氣,咽著清口水,沖到芮克剛身邊,把他踏著馬鐙的腿杆拍了拍道:「有句話,要向你談。」

  「啥子要緊話喲!一會兒再講不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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