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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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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說!你的話,我怎會不聽?請講吧。」 「武昌事情,若果由於兵變,大人所帶鄂軍,是不是該提防一下?這是職道過慮之處,或許……」 端方已經點頭說道:「慮得是。我适才提拔董海南作我行台營務處提調,是有用意的,至少,他能管理我帶來的全部鄂軍。一會兒,我還要當面吩咐他:但凡從省外來的函電,無論是協統鄧成拔的,標統曾廣大的,或是下及伙夫長班的,一概得先經營務處檢查後發出。這便是提防辦法之一。還有其他一些辦法……」 一語未完,小跟班進來稟稱譯電員管老爺來了。 管蕩之手上握著一封譯好的電報,好像並未打聽一下,急匆匆撩開門簾,便往裡走。及至發現有生人在座,才又放下門簾,退出房門去。 「蕩之進來!」端方急忙喚了一聲。並用眼睛向他手上一瞥,問道,「是什麼地方打來的?」 「京裡的。由安南線路轉來的。」電報仍然握在手上。 「拿來!」 才一著眼,他就向李湛陽說道:「是盛大臣複我前天的去電。」匆匆看完,臉上是一種驚訝不定但又微帶慰安的神氣道:「覲楓,不出我們所料,武昌果然是兵變了。盛杏蓀說,黎元洪為帥。黎元洪是陸軍裡一個標統,他掛了帥,當然是兵變無疑……不過,這是個老實人,怎麼會造起反來?他又不是革命黨?這就未免可怪了!盛大臣又說,諮議局為政府。也是令人莫名其妙的。是政府在諮議局呢?抑或是諮議局的議紳出頭成立政府?如其是議紳出頭成立政府,那麼,革命黨人呢?難道武昌事變,並非革黨發動的?然而也不對。若無革党從中鼓動,兵又如何能變?何況瑞莘儒十八日的電尚說破獲了革黨機關……總之,武昌的事,看來並非光是革黨,其中有軍隊,又有紳士……」 李湛陽道:「盛大臣電上,沒有提到朝廷對此事的處理?」 「提到了。說薩鎮冰帶的兵輪已經開了炮,這必是海軍部、軍諮府下了令。又說,陸軍部大臣蔭昌已親率北洋練兵兩鎮南下平亂。還說,朝廷即將起複袁世凱督楚……」 「起複袁慰帥督楚,瑞莘帥不是完了嗎?」 「光是革職,恐怕還完不了哩!」接著,端方轉向管蕩之問道,「我的奏電,發出去了沒有?」 「遵照大人吩咐,由安南線路發去的。」 端方重又把北京來電看了遍。待管蕩之走後,遂把電紙兩頭折合,只留中間一段,指給李湛陽看道:「你看這幾句。我們剛才研討的,居然中了的了。」 那一段電文是:「眾見,蜀事實難於鄂,緣匪勢散漫,而兵行又濡滯故也。公所帶鄂軍,望倍餉拊循,勿令生心潰散。岑雲帥已返滬,朝意將令督蜀,病辭不受,可見不能來矣。蜀事仍將責成我公,日內即決。袁慰帥請援湘軍、淮軍舊例,招勇二十四營,意在間接招安,高於直接,言者皆韙之。公於蜀匪,可否斟酌情形,一面招撫,一面募勇?多一勇,即少一匪也。」 端方說道:「湖北事情,已不算十分嚴重。蔭午樓、袁慰亭既皆南下督師,區區一黎元洪,何足為禍?岑雲階跑回上海,如何還肯西上?看來,四川這個重擔,只好讓我來擔了!」 他心裡高興,面上還是裝出一種為難樣子。 接著,遂切切實實同李湛陽商談起城防營的招募辦法。同時,也研究了些如何聯絡紳士,如何收攬民心的辦法。 第三章 如此英雄,如此好漢(一) 吳鳳梧重重地把一雙毛竹筷朝桌上一拌。橫起眼睛,凶得像要吃人似的,著他老婆吼叫道:「媽喲!搞些啥名堂!鬧了一早晨,還是只有一塊臭豆腐乳,就把老子打發了!」 他老婆,一個本本分分、比他只小一歲的中年婦人。父親是個絲經紀,死了,母親跟著二女婿生活。二女婿在天涯石北街開了家小醬園,等於是師傅太和號的一家小小分銷店。利潤不大,一家人勉勉強強過得去。 這婦人,由於右眼有缺陷,腳又包得不好,是一雙倒大不小的黃瓜腳;自從二十歲,憑媒人一張嘴,嫁與這個光棍吳鳳梧,便常常感到配不上他那一表人才,生怕光棍翻身後要嫌棄她。尤其當她生育的五個孩子當中,兩個過不了痘麻關,一個害七天風,都死了,更加重她的傷感和危懼;儘管丈夫沒有指著鼻子罵她,可是察覺到丈夫的脾氣委實越來越不好。為了買活丈夫的心,並為了贖自己罪過,她哩,便越發地恭順,越發地巴結,把丈夫看得像一尊神,把自己看得比一個花錢買到手的丫頭還不如。丈夫面有笑容,她通體都感到舒適,像洗了一個澡;丈夫生了氣,她全身汗毛都會倒豎起來。 當下,遂怯生生地回答說:「該怪大女子嘛!昨天喊了一下午,喊她抽個空,到石牛寺菜園去找章伯伯,想方子分點新鮮小菜回來做跟爸爸吃,偏不去!」 十四歲的大女子不懂得媽媽借她做擋箭牌,卻老老實實分辯道:「你啥子時候喊我去找章伯伯?你只喊人家跟外婆送東西去。還說送攏了就回來。好遠囉!一個來回,把人家的腳都走痛了!」 「送的啥?」吳鳳梧立刻追問起來,「又把啥子東西跟死老婆子送去了?」 經母親驚驚惶惶的眼光一射,大女子才恍然悟到自己又犯了錯誤。她記起昨天走之前,母親是怎樣囑咐,叫不要讓父親曉得。為了要彌補錯誤,大女子連連說道:「沒有送東西,硬沒有送東西,媽只叫我去看外婆好了些沒有!」也不顧兩片臉頰紅得像灌了血的豬肺。 「還敢哄我!」 當母親的只好說:「其實沒送啥子,只你帶回來的一盒芝麻糕。」 「一盒芝麻糕,一盒芝麻糕,虧你好意思說!我通共帶回來兩盒,連黃家都沒送,你卻大方得很!呔!我問你,你那死老婆子有啥子功勞,該吃我的芝麻糕?你說!你說!」 幾巴掌打在桌子上,打得桌面像鼓響。得虧是一張結實柏木桌,倒乘得住他的手勁。 他老婆知道這是故意的遷怒,是不准人申辯的,要辯也辯不清。不如避之一刻大吉,也是往日應用過、可以把雷霆火炮時間比較縮短一些的靈方。因就默默地站起來,走到隔壁睡覺房間裡,坐在床邊上,捂著嘴巴暗哭。 四歲不到的么娃子,到這時節,才覺得情形有點不對。鼓起眼睛把滿臉凶相的爸爸一看,偧開一張包滿飯顆的闊嘴——和他父親一模一樣的嘴,哇一聲號哭起來。 當父親的正在找事生事,遂向兒子把巴掌一揚道:「哭!你媽的,也學會了,動不動就哭……再哭,老子一巴掌打死你!」 想不到小娃娃不受恫嚇,反而哭得更凶。兩隻胖小腳還在桌子下面亂蹴亂蹬。 大女子急忙抱起弟弟,朝後面灶房裡走。一面誆著弟弟:「灶房裡有蛐蛐。我們去逮蛐蛐……我的先人,不要哭了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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