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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


  端方捋著幾莖倒黃不黑的鬍鬚,故作深沉地感慨說:「本來不想參人的,然而四川局面搞得這樣糟法,若不參掉幾個人來給百姓們出出氣,真不容易轉圜。我從萬縣起,就同朋友們旦夕商量了幾回。有人以為把蒲、羅幾人釋放了也就夠啦,也就可以收拾人心啦,可以不必多得罪人。也有朋友這樣說,不得罪人不行。還嫌我不如岑雲階的手辣。岑雲階曾經一摺子把廣西省的巡撫、藩台、臬台三頂紗帽都參掉,而我現在才參了一個提法司。」

  「是周孝懷嗎?」李湛陽稍微有點吃驚道,「此人是岑雲帥一手提拔起來,在四川開辦警政,開辦實業,一向有能吏之稱的。聽說這次對於趙季和的舉措,他倒沒有附和。」

  「不然!這個人狡猾已極,最長於見風使帆,他雖沒有附和趙季和,他卻是王采臣的軍師,若非他從中煽動,你們四川的爭路風潮,如何鬧到這麼大?你可知道,王采臣反對國有政策,醜詆盛杏蓀誤國殃民的奏摺,便是此人的手筆?」端方說到這上頭,不覺牙齦都咬緊了。頓了頓,又歎了聲道,「小人枉自為小人!他以為反對國有政策,便可討好於川人,殊不知川紳向我控訴到他,無不以禍首目之。你說他是能吏嗎?我也周諮博訪過一下,其為人也,小有才。但凡一個人為政不識大體,專從小處落墨,以之賈怨則可也,以之逞能,那就不大對頭。覲楓,你是在宦海中浮沉過來,當能明白我這番話,並不是完全在駁你啊!」

  當其李湛陽唯唯稱是之後,面不改色地把奏稿一行一行看下去時,端方忽又含著微笑,和和氣氣地說道:「覲楓,你畢竟是個有閱歷的人。你細看看,真有不妥當地方,儘管提出來,咱們還是可以商量。」

  「實實不敢當。大人筆下,沒有錯的。」

  「那又不然。即以筆墨論,做奏摺也有講究。近人筆記,不是載過這麼一件公案?說,有某省巡撫,被人糾參,朱批交刑部議處。部裡員司都知堂官和這巡撫有宿怨,怕他投井下石。遂公議了八個字回奏。八個字是:事出有因,查無實據。想來,堂官斷不能藉以生事了。哪知聖旨下來,卻非常嚴厲,這巡撫竟遭到鎖押來京。於是員司們為之駭然,都去請教堂官,是否根據公議的處分回奏?堂官說,就是根據你們的公議八個大字回奏的。及至問到是怎樣的?堂官說,你們公議的,豈非查無實據,事出有因嗎?本等是可以脫罪的兩句話,僅僅顛倒了一下,便可殺人。可見奏摺文字,確應好生研究。我這奏摺誠然沒有這樣的活套話,可是弦外之音,不知道看得出嗎?」

  李湛陽已經看完,便忙說道:「大可看出!大可看出!大人儘管所參的只是周善培、田征葵、王棪、饒鳳藻等數人,但此數人者,皆助桀為惡之徒,不足以當罪魁。這班人且須嚴究不貸,則為之上者,怎能置身事外呢?這是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的筆法,妙絕了!妙絕了!依職道看來,趙季和這頂紗帽,准會丟掉,大人的後命,定不在遠的。」

  端方忽又搖頭歎道:「也不可以看得太准,事情尚在未定之天哩!」

  「是如何的?職道倒不解了。」

  「因為事出非常,所謀不能全由人耳!」看見李湛陽神色茫然,他遂兩肘靠在簽押桌上,把頭湊過去,特別放低聲氣說道,「最近省外與京城的消息,你們真未有所聞嗎?」

  李湛陽把頭兩搖。

  「那麼,我告訴你……只能告訴你一個人……覲楓,大局不好啊!革命党在武昌起事,已經成為氣候了!」

  「是哪天的事?」李湛陽嘴角上的肌肉微微顫抖了幾下。

  「八月十九夜發生的。我十九日船抵涪州,接到瑞莘帥的急電,尚說破獲革黨機關,首要二人業已訊明正法,叫我勿聽謠言。不想二十日到長壽縣,叫人到電報局拍電,就說武昌電報不通。登即拍電到沙市查問,回電說情形不明。到了這裡,接到宜昌電告,方知八月十九夜,革党在武昌起事,聲稱獨立,並將漢口、漢陽都佔據了。」

  李湛陽衝口而出道:「或許不太要緊。若以今年三月廣州事變來說……」

  「不能相提並論!廣州革黨圍攻督署,張堅白未離廣州一步。有了他的鎮靜,又得力你們同鄉李直繩調動水師,立向革黨進剿。所以革黨之勢雖猛,到底不旋踵而滅。但這次武昌卻不然,事情真相,雖尚不能盡曉,可是確實消息說,事變剛起,瑞莘儒便逃跑了。」

  「嗯!」李湛陽只能在鼻孔裡哼了這麼一聲。

  「因此,革黨才愈猖狂起來,居然聲言獨立。隨後沙市來電報稱,革党居然成立了什麼軍政府,號召各省響應。」

  「怪啦!難道武昌沒有兵嗎?」

  「兵是有的,儘管瑞莘儒調了若干營頭佈置在沙市、荊門州、嶽州和鄖陽一帶。即使不然,他的衛隊也還不少。」

  「那麼,革黨如何在一夜之間就能成事,並使得瑞莘帥竊負而逃?嗯!莫非由於革黨勾結,駐軍和衛隊都變了嗎?」

  端方把桌子一敲道:「我也是這樣在著想。要不然,瑞莘儒再無能,怎會事變一起,便逃跑了,而且還不知逃往何所?堂堂總督部堂,說起來也太丟人了。」

  李湛陽皺起雙眉道:「若果是兵變,事情確有點淘氣。」

  「就是嘍!苟如戊申秋操,安徽那回兵變,瞬息便被撲滅,那就好啦。設若曠日持久,首先,於我便有不利。」

  「這個,職道又不能索解了。」

  「這有什麼難解呢?可以意想得到,彼時朝廷對於川事,將不會重于鄂事耳!」

  說到這上頭,李湛陽是局外人,沒有患失患得心腸,看法確比端方清楚。當下遂寬慰端方道:「依職道愚見,倒覺得鄂事愈亟,朝廷將更重視川事。何也?四川居於湖北上游。只要四川安定,便可向下游用兵。而且練兵籌餉,四川都比他省容易。同治年間,朝廷特任駱文忠公督川,便是前例。現在四川情形,正與藍大順、李短搭搭竄擾相同,設若湖北亂事曠日持久,那麼,大人處境恰好就是駱文忠公了。所以職道預測,四川易督一事,或許比鄂事未起之前,還要快些哩。」

  端方想了一想,不由雙眉全舒道:「有道理!覲楓,你的學問大有進步,今後諸事都要叨教了。哈哈,有道理!」

  但是他又搖了搖頭道:「岑三爺該不會乘此跑來四川吧?要是他來,這紗帽准定是他戴上了!」

  「大人接沙市電報,報過岑雲帥的行蹤沒有?」

  「昨天以前,沙市電報只說下游無輪開到,武昌情形不明。」

  「那麼,岑雲帥一定沒有西上。今天的電報呢?」

  「哦!我沒告訴你嗎?宜昌、沙市電報,從今天起都不通了。」

  「如此,職道敢給大人道喜,駱文忠公大人是當定了!現在,只請問大人所帶的鄂軍是否都已入川?」

  「都入了川境。只因上水木船走得太慢,大約還待十天左右,才可齊集重慶。」

  「職道有兩句過慮的話,不知大人要不要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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