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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〇


  他那圓而紅潤的臉上,兩天來所籠罩的一種憂鬱之色,這時顯得更濃了些。兩道淡得幾乎看不清楚的眉毛,在眉心中間蹙成一個八字。平時那麼靈活、那麼能夠使人心安、使人膽怯的眼睛,也變得呆滯了;微微浮起的眼囊似乎更為腫脹,也比往常更帶一些青色。而且好幾分鐘時間,一直垂視著那雙青緞的單梁、長靿、厚底、方頭靴尖;偶爾抬起來,把放在帽筒上的一頂大紅珊瑚頂戴、並在翡翠翎管中插了一支花翎的大帽瞥一眼,也不大注意的樣子。最後,眼光依然落到坐在簽押桌側的他的五弟端錦身上。

  端錦是他最相信、最能談論心腹事情的胞弟。現在以三品銜、河南省候補知府的資歷,充當著他的隨員。這人的模樣有些像他的四哥,即是說,也是一張圓盤大臉,也是兩道淡得幾乎看不清楚的眉毛,也是一雙又靈活又狡獪的眼睛。只是比他哥年輕,嘴唇上還沒有他哥那不多幾莖帶黃色的鬍子;兩頰光光,也還不像他哥老早就把頰髯蓄起了。身材也比較瘦弱,尤其是兩隻手,又白淨又纖細,簡直不似他哥那雙肥厚的大手,也不像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的手。

  「連沙市、宜昌的電報都不通了。」端錦把右臂擱在簽押桌上,指頭中間夾著由電報局退回來的幾張密碼電報紙——是上白宣紙印成朱絲格、又寬又大、專為欽差大臣特製的電報紙。不必用關防,光憑這種特用紙,電報局就應隨到隨發的了——一面拿眼睛盯住他哥道:「局面恐怕有了大變動?」

  「嗯!」端方停了步,也瞅著他五弟點了點頭,「何消說哩,革命黨准定是上躥了。」

  端錦打了一個寒噤,覺得背心麻了一股。連忙說道:「那麼,天下真個要大亂了?」

  「那倒不免。」

  「朝廷該不至於……」

  「絕不至於有什麼,咱們大清朝的國運還長哩!」

  「不錯,長毛造反,占了那麼多省份,還著朝廷打平息了。」端錦頓了一頓,又問,「對我們來說,有沒有關係?」

  「有啊,而且很大!」端方接著歎了聲道,「唉!我這兩天心頭不痛快的就在這上面……」

  「是不是擔心我們帶來的那些鄂軍?」

  「還在其次……其實我已有了防備,在武昌克服之前,不漏一點消息出去,就不怕有什麼意外發生。我目前最不放心的,只在內邊許我的後命,該不會因為忙於湖北用兵而便擱置下來,或者竟自變了卦?」

  「不會吧!」

  「你怎麼敢說不會?」

  「咱們的孝敬不是早就送過了?」

  「唉!你這個笨伯!你只想一想,岑三爺為什麼到了武昌就不能西上?難道岑三爺便沒一點孝敬嗎?」

  「好不好打個電報給繼先侄兒,叫他去催一催澤公爺和盛杏蓀呢?」

  「偏偏宜昌、沙市的電報又不通了!」端方把手一攤,接著說道,「連這封這麼重要的奏電還待設法哩!」

  端錦把眼睛掉向窗外一望道:「是啊,管譯員何以還不見來?」

  第二章 端方來了(三)

  恰巧,房門上的繡花門簾一動,端方的心腹譯電員管蕩之急匆匆地跨進房來。

  「大人有什麼事吩咐嗎?」是一種南方人的京腔。

  雖然穿著一身行裝,但從衣服的款式和頭上那頂長纓玉草帽胎看來,一望而知,是帶有不少洋場氣的。白白生生一張瓜子臉,一天不知要搽上幾遍香脂。只管隨同欽差大人由宜昌起早,翻山越嶺,避開天險三峽,打從施南、利川地界,走了十三天陸路,來到夔州府,才坐上木船,改由水路西上;就連成天坐在大轎裡、從未用腳走過半裡山地的端大人,尚不免被曉風烈日染上一層赭色;其他隨行人員更其個個風塵滿面;唯獨這個候選同知管蕩之,不知用的什麼妙法,竟能保持著他那白淨皮膚,俊俏面孔,既不見半點汗膩,更不著一星塵垢。如其不是一雙近得很厲害的近視眼,隨時掛一副深度的金絲托力克眼鏡在鼻樑上(也得虧端大人到過泰西,看見過洋人即使在廟堂之上,也能公然戴眼鏡,回國後,才革除陋習,准許屬員有眼疾的,可以在上司面前不取眼鏡。不然的話,這個管同知只好杖而後行了),很可使人疑心是端大人特特從京城帶來的一名什麼班的相公。不過,即令管蕩之眼睛不近視,面孔再加幾分俊,身段再添幾分俏,還是沒人疑心到此。因為誰也知道端大人別號陶齋,他的癖嗜,除做官之外,確只在於玩古董:玩秦磚漢瓦,玩商彝周鼎,玩端溪硯石,玩魏碑晉帖,玩宋版書籍,玩宋元字畫。他這次到四川,便帶來不少端硯、碑帖和宋元人的手卷。

  端方這才展眉舒眼、從從容容走到簽押桌前、一張鋪有五彩栽絨墊的靠臂椅上坐下,瞅著這個心腹譯電員問道:「宜昌電路不通,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剛才到電報局查過。據局裡員司說,昨夜起就不通了。」

  「我這封緊要奏電怎麼辦呢?」

  「卑職也在局子裡查清楚了。現在由重慶到京城,還有兩條線路可通……」

  沒等說完,端錦就從旁插了上來,並且是厲聲在說:「好呀!還有兩條線路!那他們為什麼不就把這拍發出去,卻退了回來?真是一群混賬王八蛋!」

  他哥連忙瞪了他一眼道:「莫亂罵人,老五!」隨即掉向呆在旁邊的管蕩之:「你說下去。」

  「是……是。」管蕩之畢恭且敬地說道,「這兩條線路,一條是國外海底電線,由安南國直通天津。雖然徑捷,可是拍發密碼官電,得先與外國局子交涉一下;另一條是國內線,由雲南轉廣西,再轉廣東,再轉江西,而後從南京轉出去。這圈子兜大了不說,若遇線路擁擠,免不得稽遲誤事。局裡員司不曉得大人意思選取哪條線路,不敢擅專,所以……」

  又是端錦在插嘴:「他們就該打個稟帖來呀。」

  「他們正在寫稟帖。是我們的差官不耐煩等,先走了。」

  端方道:「似這樣,更不能嗔怪局員們啦……蕩之,我想從安南海底電線拍發了吧。不過,你去斟酌斟酌,這封電報,你應當明白,關係極為重大。拍往京城,快固然需要,穩妥也需要。」

  才把譯電員打發走,聽見院子裡又是一陣靴聲——有撲撲作響的官靴聲,也有橐橐作響的皮靴聲。

  兩人從湖色綢窗簾的縫隙間望出去,看見全身戎裝的衛隊長、鄂軍三十二標一營管帶董作泉,陪著兩個長袍大褂、頭戴品級官帽的人,從前面穿堂走進來。一個亮藍帽頂、拖有一支藍翎的精瘦老年人,是安徽省候補知府、涪州翰林施紀雲。是他從宜昌起身時,特電涪州,約到重慶來代為聯絡四川紳士的幕賓。在施紀雲身邊走著的,是一個約莫四十年紀、肥頭大耳、壯壯實實、業已蓄了兩撇黑須的人,帽頂是淡紅寶石,腦後拖了匹花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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