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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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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天門碼頭並不因此便杳無人跡,人還是很多。首先多的是兵。從城門洞一直到河下,二合二面全站滿了隊伍。下一段的隊伍,是端方帶來的湖北新軍,是前幾天用了上百號大木船,從宜昌趕運前來的陸軍第十六協三十一標的前隊和他指調的三十二標一營的兩個隊。好幾百人,個個梢長大漢,一律黃哢嘰軍裝,黃帆布軍鞋,黃呢綁腿,黃牛皮腰帶,髮辮全挽在腦頂上,用黃哢嘰軍帽蓋得巴巴適適,很像天然沒有髮辮的東洋兵;手上拿的武器也是四川尚未常見的日本造的五子鋼槍。上一段的隊伍,是重慶府知府兼管的一營巡防軍;是新近才成立的一隊城防營;是重慶警察總署直轄的幾個武裝巡警隊;無論從精神上看,從儀錶上看,都不及湖北新軍遠甚。 河下傍著碼頭停泊的那些數不清的貨船,也在頭一天,由水道警察奉命,一律趕走。挺寬一條河岸,只一字兒排開了三十米只水道警察的巡船。 其次多的是官轎。每一位大人,有一乘轎,每一位老爺,也有一乘轎。大人坐的是四轎,但大抵是四抬四扶,每乘轎,是八個大班。老爺坐的是三丁拐,也並非只限三個人抬,經常是五個大班抽換著抬,名稱叫作五抽心;多的,卻可多到三班,即說,九個大班抬;如像巴縣知縣段榮嘉的拱竿三丁拐,為了比任何人的轎子快,以便他到處露臉,到處搭話,不得不使用九名精壯轎夫。因此,更多的是轎夫。轎夫之外,隨侍在大人、老爺身邊,作這樣、作那樣的跟班也多。而朱有基、紐傳善為了體制關係,還要帶上若干名不離前後的小隊子。巴縣知縣段榮嘉不配有親兵,但也帶了十幾二十名差役堂勇。 今天朝天門碼頭還是很熱鬧的! 嗡……嗡嗡——嗡……嗡嗡!蜀通輪船上的汽笛拉響,雄壯的回聲響徹到四面八方。 系在機器輪船左邊、比機器船還長、還大、還高的客艙船的桅杆上,飄揚著一幅丈多長的白布官銜旗。旗上是宋體字,用紅黑油漆相間著寫的。字數只有七個,字體也大,太遠了不大看得清楚。 剛由廣東巡警道任上、奉到端方密電、特特趲程趕回重慶原籍來的李湛陽(他是川、滇、黔三省獨一無二可與山西票號抗衡的一家銀號,招牌叫作天順祥的小老闆),在翎頂輝煌的人叢中,摸著漆黑八字鬍子,湊在涪州翰林施紀雲耳邊說道:「太史公,你可曾看見午帥的官銜旗子?」 施紀雲眯起昏花老眼,對著漸由迎面駛來的輪船,注視了一會兒,說道:「旗子倒早看見了。上面的字……」不由把頭幾擺,「近年來我這眼睛越發不濟事了!寫的什麼?老兄的目力好,定然看得清楚。」 輪船又拉了兩聲長哨,快要掉頭,官銜旗暫時靜止了一下。 李湛陽笑道:「太史公,看清楚了吧?」 「哦!原來只這七個字:欽差查辦大臣端。」 李湛陽道:「正因為只這七個字,所以鄙人要請教你這位見多識廣的太史公——午帥何以不把他那侍郎銜川漢粵漢鐵路督辦大臣的全官銜拿出來?難道有什麼不便嗎?」 施紀雲把花白須尖拈著想了想。其時,輪船已打了慢車,去岸越近,客艙船上人來人往,連鼻子眼睛都可分辨。下一層全是兵,是端方的衛隊,是他指調的湖北陸軍三十二標一營的一個隊,是由他的學生、湖北將弁學堂出身、現任一營管帶、四川人董作泉親自率領著。上層艙房裡,當然是他的親信、幕僚、隨員等人,都未露面,只幾個穿馬褂、戴紅纓帽的大跟班在欄杆邊走動。 施紀雲哼了一聲道:「當然有不便處!而且午帥是來查辦川事,並非來修鐵路,若是拿出全官銜來,豈不……」 不等他說下去,岸上、城牆上的接官鐵銃,業已轟咚……轟咚!震耳欲聾地響了九聲。新軍隊中的洋號洋鼓,也咚咚砰……咚咚砰,滴滴答……滴滴答,極力吹打起來。列在石梯上和城牆上的本地隊伍,也張開肺部,一齊吆喝了三聲:「迎接大人!」一霎時,映山映水全是聲音。真當得起既空前,也絕後! 蜀通停泊停妥,這群翎頂輝煌的官員紳士,正待跨上跳板去遞手本。忽見客艙船上層,一個穿行裝的武職官員,站在船頭欄杆邊,大聲向岸上吆喝道:「大人傳話,請各位大人留步,不必上船!回頭在行台見吧!」 啊!好大的派頭! 「難道連請聖安的儀注都不興了嗎?」大家悶悶的,只好在心裡這樣打嘰喳。 第二章 端方來了(二) 重慶東水門內城牆邊有一條偏僻街道。街上江南館、禹王宮占地相當寬廣。房屋建築高大結實。還有幾片在這山城很不容易找到的平坦院壩。現在,因為這兩處都作為欽差大臣行台,不但兩處房屋全修理得金碧輝煌,把兩個會館變成一道很像樣子的衙門。門外臨時搭起兩座鼓吹台,吹鼓手衣冠齊楚地守在臺上,欽差一出一入,三聲炮響,鼓樂齊鳴;即在平日,早、午、晚也要吹打三次。鼓吹台側,還豎起兩根雙鬥桅杆,欽差在行台時,兩面姓字大旗迎風招展;欽差出了行台,大旗降下,光看旗的升降,便知道欽差在與不在。而且這條偏僻街道也變了樣,變成從朝至暮轎馬不絕的沖繁要道。 街上嘈雜,江南館最後一進院子倒還幽靜。 挺大的四方峽石面成的院壩,打掃得異常乾淨。一列八大盆秋蘭,極其名貴,據說是從浮圖關李家花園抬來的。夏天搭蓋的篾篷沒拆,秋陽雖烈,院子裡卻很涼爽。正面五大間明一柱房子,中間的槅扇門與兩邊的窗櫺,本來雕工精緻,現更油彩一新。槅扇門與窗櫺,都嵌上了玻璃,還懸著湖色薄綢。 中間堂屋現在改為內客廳,同時也是議事廳。靠後壁安了張舊式的紅豆木炕床,依著格式,在嵌大理石面的炕桌兩側,鋪了兩張虎皮褥子,擺了兩隻八寸見方、二尺來長的紅緞炕枕。炕床後端還有一條長幾。幾上當中一隻大自鳴鐘,居然走得很准;兩邊兩隻古銅吉磬,翠色斑斕;再兩頭是兩隻江西瓷帽筒。左右壁下各安了四把舊式太師椅,各安了兩張舊式雕花茶几,與炕床一樣,都是紅豆木做的。椅披、椅墊和幾裙,一色大紅緞子繡五彩花。完完全全是一派舊式客廳的佈置。但當地卻擺了一張當時所謂的大餐桌,鋪的漂白洋布,四面直垂到地。桌上並無陳設,繞桌安了十二把漆成豬肝色的、樣式極為笨拙的立背椅。這又是一種流行的新式議事廳佈置。兩種佈置,非常不調和。因為時興如此,誰也沒法去改它。 槅扇門上垂著一幅猩猩紅呢夾板門簾,當然是舊式。簷階邊一座雕雲蝠的紅豆木屏風,也是舊式。內面兩側壁上,在應當懸掛字屏、畫屏地方,現在橫著掛了兩面道道地地的西洋穿衣鏡。鏡面很大,大得可以使坐在上端主持會議的欽差,只須眼睛一溜,便能夠把坐在兩側議事的人當面和背後都看得明白。以防不虞嗎?或另有用意?沒人知道。是端方派來打頭站的隨員吩咐辦差的巴縣知縣,必須照這樣佈置。想來,欽差大人曾經為了考察憲政跑過西洋,准是一種新式派頭吧? 這時節,這間中西合璧(也可說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學說的具體表現)的房間裡,空落落地沒一個人,人正在堂屋上首作為欽差簽押房的那間正房內。 端方袍兒、褂兒、靴兒,穿得齊齊楚楚,就只沒戴大帽。腦頂頭發脫得差不多,以致才梳的一條髮辮,雖然依舊烏黑,但他自己也知道比前兩年細多了。 他背剪著兩手,還在房間裡踱來踱去。房間和堂屋一樣深。窄一些,紫檀家具擺得不少,留來容他踱方步的空間不太多。不幾步,踱到後窗下,把外面一垛高高的防火磚牆瞥一眼。轉一個身,不幾步,便又踱到紫檀簽押桌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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