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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


  「我還想到一層,是同志軍與團防人數極多,隨便一招呼,千百成群地來,要多少,有多少,再死再傷,從沒有人撤過火。加以不要薪餉,有飯吃就行。因為這樣義氣,縱然有點軌外行動,百姓們都不講出來,把它包涵了,還處處衛護他們。官兵這面正正相反。為數既少,死一個,就不容易補上。多招一排人,要多費好多餉銀。其他的困難尚多,不用說了。頂老火的,是得不到百姓們的歡心。儘管你吃茶給茶錢,吃飯給飯錢,可是百姓們總是冷冰冰地避開你。隨你問啥子,不拿真話告訴你。要是你稍微帶點過,恭喜發財,包管你走不倒路。這情形,不說你們住在省城內的老爺們不曉得,我若不是兜了一個大圈子,到處採風問俗,連我這個在渾水蕩裡打過滾的人,也摸不夠底實哩!」

  黃瀾生歎息道:「這些都不管它了。我再請問你一句,同志軍會不會按進城來?」

  「很難說哩!如其他們懂得一點軍事學,股頭不要分得那麼多,不把所有軍隊全當成趙制台的死黨……哼!他們是會搞成功的。」

  二更鑼聲響了好一會,吳鳳梧方起身告辭,主人非常抱歉,說沒有留他消夜。其實還是吃了一品碗醪糟蛋花。

  第二章 端方來了(一)

  從將近百丈高的、又峭拔、又險峻的老君洞山巔俯瞰下去,建築在一塊大磐石上的重慶城,硬像處在鍋底,一條浩浩蕩蕩、先是由西流向東、繼而隨著曲折的山谷、變成由北流向南的長江,和一條水量比較小一點、這時恰是由西向東流下來、合流到長江裡的嘉陵江,從三面縈繞著這座石盤城,把它構成一種像鸚哥嘴樣子的半島。朝天門恰在它的嘴尖上,這裡也是兩江合流地方。

  正因為兩江環繞,四山合抱,本底子又是一大塊從西北向東南傾斜的石岩,空氣不大流動,城裡找不出一株大樹,更多地方,連一苗草都沒有;夏季,便特別熱,成為長江上游有名的熱城之一。而盛暑後,霧又特別多,輕綃似的橫抹在山腰,在城頭,在水面的薄霧,經常有,不稀奇;就是濃得化不開,整半日整半日地使人用盡目力,依然只能看到幾尺遠的日子,一月之中,也有幾天。每當霧罩漫天,什麼都是白茫茫一片的時候,河下的船隻,全都停泊在兩江四岸的碼頭上,連渡江小劃子都不敢去冒險。這時,你縱有火燒眉毛的急事,不多心,也得請你耐耐煩煩靜待霧散了再趕路!

  而這一天——辛亥年八月二十二日,卻出了奇跡!正是多霧的季節,多霧的地方,偏這一天,晴空萬里,日暖風和。由重慶城望到對岸老君洞,幾乎連懸在峭壁上的石梯,都數得出;從老君洞看下來,更不消說,萬家煙火的一座石盤城,哪是大街,哪是小巷,哪是廟宇,哪是官衙,甚至從朝天門到菜園壩各碼頭上,有若干船要開了,有若干船正來停泊,都歷歷在目。比看自己巴掌上的紋路還清楚。好多人頗為稱奇地說:「老己,你說怪不怪?偏偏端方今天到,偏偏天氣就這麼好,莫非這個滿巴兒,該他到我們四川來擺幾天闊氣不成?」

  說闊氣,真闊氣,光看今天朝天門的打扮,就迥非往年迎接新任四川總督岑春煊可比。從朝天門城門洞一直下到河邊碼頭,不只是數不清的大紅宮燈、大紅繡花彩幛,頭頂上還密不通風地張了一道紅綢天幔,一班人稱之為漫天過海。人在下面行走,被太陽光一烘,個個都變成喜氣盈溢的善財童子了。

  而且接官彩棚搭了兩座。一座在城門洞內——幾乎就在城牆上,因為只有那裡才找得出一片不大的、比較平坦的地方;一座在碼頭的石級盡處,簡單就設在狹小的卵石磧壩上;從這裡伸出三道挺寬跳板,聯繫著作為臨時囤船的一堆紮得很結實的木筏。

  彩棚內都照規矩設有接聖旨的香案。欽差大人一進彩棚,應當緊繃著臉,像僵屍般直挺挺站在香案側。資格夠得上問聖安的文武官員,應當「祭神如神在」似的,恭恭敬敬對著空香案下跪三次,磕九個頭,由領頭一個官員做出貓兒聲氣問:「皇上聖躬安好?」欽差應當答說:「聖躬安!起去!」而後官員們才起身與欽差相見,問候欽差沿途安好,獻茶,獻酒,獻果點。欽差應當一概屏絕,拱手登轎。這是知府衙門禮房書辦在預呈的儀注單上寫明的。因為重慶是山城,碼頭甚高、甚長,不知欽差的意思,是下了蜀通輪船便行此禮嗎?抑或要上了碼頭才行此禮?為了將就欽差的方便,搭蓋兩個彩棚,這也是向來所無。

  在蜀通輪船可能到達的前三小時——據昨夜接到長壽縣的電報說,本日清晨有霧,蜀通啟碇甚晚,預計只能上駛八十八裡,泊宿黑石灘上下。次日水程止九十裡,如無霧,亭午可達,云云。因此,在上午九點鐘左右,全城文武官員,同一班有身份、有職務、與官場素有來往的紳士,都穿靴戴帽、朝珠補褂,齊鋪鋪聚集到朝天門城門洞的彩棚中來。

  川東道道台朱有基,是這時候重慶正印官員當中官階最高的一員。官階高,架子就大,而朱有基這人,又是一個按部就班、諸事不忙的老宦,經重慶府知府紐傳善催請了三次,方於十一點半鐘左右,坐著四人大轎,全堂執事(僅只把開鑼、喝道、響烏梢鞭這一些過分腐敗的東西,從新豁免了。其餘如小隊子、頂馬、統傘之外加的紅日罩等,則因體統攸關,保存下來。這些便稱為全堂執事)拱衛著,徐徐而來。雖然他來得頂晚了,但也及時。

  朱有基看見香案上陳設的古銅香爐(確確實實是宣德爐。是紐傳善特別物色來的兩個。因為端方是出了名的古董客,不能不投其所好),業已香馥馥地把檀木籤子焚起來,便問隨侍在身邊的紐傳善:「敢是快到了?」

  只管紐傳善的官並不小,與他相去不過一階,但朱有基仍然把他看得不在意下。因此,他問話時,既不提起精神,搭上一個稱呼,也不想把聲氣稍微放大點,多用幾個字,把句子構造得更完整。

  紐傳善曉得他這位上司的脾氣,倒也不多心,依舊嚲著兩隻馬蹄袖,規規矩矩答說:「快了!」

  外面一片聲音喊了起來:「到啦!到啦!大佛沱那頭已經冒起黑煙來了!」

  朱有基的一雙蒙矓欲睡的丹鳳眼,猛一下撐了開來,放大嗓子喊道:「元白,我們到碼頭下面去恭迓端大人好囉!」

  紐傳善道:「大人不忙。大佛沱上來,尚有五裡。輪船雖快,但是連拋錨靠頭,也得刻把鐘,乃至半點鐘。等卑職先下去照料,大人還可以在這裡安坐一會。」

  「不!該早點下去,恭敬些!」朱有基的態度,無匹堅決。

  江水雖然還未大落,朝天門石梯仍足有百多級,有幾段極為陡峻,坐轎子下這樣的坡,不是舒服事情。但是有什麼辦法呢?既然做了官,便沒有走路的權利,孔夫子不是說過「以吾從大夫之後,不可徒行」嗎?何況全身披掛,足下還是一雙厚底方頭官靴。朱大人、紐大人只好「如臨深淵」般坐在寬舒大轎內,被幾個雄赳赳大班抬了下去。

  朝天門本是一個熱鬧碼頭。它下面是一個洄水沱,水深而渟滀,不像其他各碼頭的水勢湍激。好多大貨船都要在這裡來停泊,來上下貨物。這個碼頭,運貨上下的力夫特別多,碼頭上下用楠竹為材料的捆綁房子也特別多,為了船戶和橈夫、縴夫們的方便,專門向他們做小買賣的人也特別多,專門使他們掏盡腰包、希圖得點小便宜、小快樂的名堂也特別多。這個碼頭,只有深更半夜短時間稍微清靜,其餘時間,幾乎充滿了吵吵鬧鬧的人聲。當然,搬運力夫肩頭上扛著幾百斤重,要攀登一二百級石梯,若不一步一嗨喲,若不把拄杖的包鐵在石頭上重重地拄一下,那是不行的。

  在船上幹活的人都習慣於用大嗓子說話,不這樣,就壓不下喧豗的風聲水聲;你懂得這一點,你便不會驚異他們何以一開口,就像和人吵嘴似的,項脖上、額腦上的青筋一條條鼓起來,忘記了這是朝天門碼頭,街巷這麼窄,人這麼擠,聽話的人就站在他跟前,或者同他一條板凳坐著?這個碼頭,更多的是挑水夫。重慶城不能打井,吃的水,用的水,全靠挑水夫用兩隻木桶、一條扁擔,從河下挑上去。雖然城門多,碼頭多,挑水夫不一定都集中到朝天門。可是專走朝天門來挑水的,還是不少。每一擔水,在行經石梯時候,總不免有點潑灑。因此,朝天門的石梯,也同樣的成天都像下過雨,很難找到巴掌大一片乾燥地方。

  但是這些,今天全沒有了。找不到一個搬運力夫,當然就沒有了嗨喲;找不到一個橈夫、縴夫和船戶,當然就沒有了大嗓子;找不到一個做小買賣的販子,當然就沒有了各式各樣的叫賣,和各式各樣的響器;尤其是找不到一個挑水夫,當然全部石梯不僅打掃得乾乾淨淨沒有一點渣滓,並且都乾燥得不見一點水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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