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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


  黃瀾生也笑道:「這樣說來,你這生意,定非什麼尋常生意嘍。」

  「當然,當然。」

  「有沒有危險?」

  「不會做的人,難免不遇邪。像我這種老油子,那倒泰山石敢當!」

  「要不要本錢呢?若是不湊手的話,我還可以……」

  「承情,承情。我這生意,是不需要本錢的,克實說來,只能算是經紀而已。」

  「到底是什麼生意喲?」

  吳鳳梧舉眼四下一看,小客廳裡洋燈點得雪亮,除主人外,沒有第二個人;朝窗外望去,庭院裡也只有秋蟲鳴聲,黑魆魆地看不見半個人影。他方抑住嗓子,湊近黃瀾生耳畔說道:「你我交情非外,想來不會向外張揚的。告訴你,這不是正當生意……給人經手買賣槍支子彈。」

  黃瀾生不由嚇了一跳道:「這是犯法的事情呀!」

  「是犯法事情。不過刻下犯法事情太多,大家都在幹,都幹得起勁,也便不算犯法。就說犯法,誰又肯來干涉呢?況且這些東西,並不是我賣,也不是我買,我只是從中介紹,得點正正當當的手續費。沒有我,這生意總歸要做,法是犯定了,那我又何必假繃正經,看著錢在地上,不蜎一下腰杆呢?」

  黃瀾生笑道:「經你這一說,好像又是一種尋常買賣,人人都可以做的。」

  「也不對。如其你不在軍營裡,不經管這些東西,不懂得耍手腳的妙竅,你能不能賣?敢不敢賣?又如你不在這時節正大光明地同官兵打仗,你怎麼捨得拿出白花花的大捧銀子,來買這些惹是生非的兇器呢?即使要買,那也不過偶爾買支把兩支這個,」他把兩手一比,使人懂得是槍,「買幾顆到二十顆這個。」他又把小指頭豎起搖了搖,使人懂得是子彈。「當然不會像刻下,有好多,買好多。尤其這個東西,」他的小指頭又高高翹起,「啪一聲,便丟一顆。你老哥沒玩過這把戲,想也想不到,一上戰陣,要啪好多聲喲。但是要買這些東西,也得有門路;如其找不到門路,儘管你把銀子堆成山,卻是枉然。所以說,買賣雖然不算怎麼特別,有人賣,也有人買。但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如其沒有我這樣有資格的人來當經紀的話。」末了,吳鳳梧還揚揚得意地昂著頭道:「找我這樣有資格的人,不是沖殼子,確實不容易哩!」

  「那你盡可以在招牌上大書特書:本號獨一無二,顧客務必認清,免遭欺騙!」

  主客都大笑起來。吃煙的吃煙,喝茶的喝茶。

  「你的買主想必是有的了?」

  「當然,當然,多得是。凡我走過的場鎮,拜過的碼頭,碰過頭的統領、隊長、團總、團正,數不清的人。有幾個著急慌了的漢子,聽說我能夠弄到一些硬傢伙——新式的,叫硬傢伙;舊式的,如像獨子後、劈耳子,只叫傢伙——便拿出老白錠、龍洋,朝我手上塞。說是作為定錢,無論如何要我收下。你想,我怎麼好收哩。如其弄不到那麼多,分配不到那些人的頭上……」

  「你有把握能夠找到賣主嗎?」黃瀾生不等他說完,便急急地問。

  「這還待問嗎?要不是有把握,敢亂沖殼子?在平日,不免有些困難。大宗的、成躉的、容易耍手腳的,都在庫裡,發出來的,都編了號,造了冊。記得在爭路風潮時候,我從打箭爐出來不久,有個姓顧的新繁團總……」

  「可叫顧天成?」

  「就是此人。你認得他?」

  「我不認得。我知道這個人。你講下去,歇會兒再擺這個人。」

  「是的。顧天成就托我代他找幾支硬傢伙。很費了我些手腳,才替他找到一支四瓣火——連傢伙都說不上。不過他已經高興,說是到底比明火槍強——但刻下正在打仗,情形就不同啦。只要上過戰陣的軍隊,軍械軍需見啥都有些損耗,在造冊上報時,耍點手腳,非常容易。就是在搬運器械時候,也一樣可以撈點外快。子彈不說了,弄好多,有好多,價錢不貴,轉手時油水很大。硬傢伙也不難,價錢,卻要看賣主的心重到啥子程度。可是刻下該它們行運,再貴也有買主,略微吃點小虧的,僅只當介紹的人撈不到好多油水罷咧!」

  黃瀾生搖著頭道:「看來,這班賣東西的人未免太蠢!難道就沒想到,人家把東西買去,車轉來打的,卻是誰呀?」

  「未必便打中他。」

  「萬一打中呢?」

  「只怪運氣不好。其實也值得,到底得過一筆外快!何況他們根本就不曾打過硬仗,也從未想到打硬仗。不打硬仗,除非中埋伏,比如向陽場、三渡水那樣,才會死那麼多人。」

  「新津打得那麼凶,那麼久,莫非死的人不多嗎?」

  「就是不多嘍!約莫估計,陸軍那面,死的傷的一共似乎不到一百人,真正陣亡的更少。反而是同志軍——我說的同志軍,並不包括周鴻勳的一營巡防。他的人很會打仗,比陸軍內行,死傷也不大。只有那夥邛、蒲、大、崇、新、灌一帶的哥老,和各縣開去的團防,死的很多。每一次戰陣,丟翻的有好幾十,帶花的數不清。打總算來,死得起碼有五百,傷的總在一千以上,幸而陸軍一直沒有打過硬仗,如其不然,同志軍這面,還不曉得要死多少,傷多少哩!」

  「我正待請問你,同志軍既然如此脆弱,器械又不行,打起仗來又死傷甚重,但是何以打到現在,反而覺得它的勢力越大?你可曉得,前不久居然鬧到武侯祠搶炮,土橋劫場,連孫澤沛的告示都巴到城門洞?並且把成都省團團圍住,油鹽柴米等物,但凡從稍遠地方運來的東西,全被阻斷,省城派了幾次巡警水警去清道,都不見效,這是什麼道理?」

  吳鳳梧想了想道:「要我說出什麼道理,我還沒有這本事。憑我見過的,光說打仗,有些地方,我便想不透。比如我們從前在打箭爐外打蠻子,說起來,蠻子就是不怕死的。可是一群人中,你打翻他上十個,他就非跑不可了。刻下的同志軍,看樣子,並不比蠻子凶,一個二個,傻頭傻腦的。但是,只要你一招呼去打趙爾豐,他們立刻就變得勇不可當:挺起梭鏢,埋頭便沖,不管前後左右的弟兄打翻了多少,他非沖上去撈到一點本錢,絕不回頭。最使我想不透的是,一次吃了虧,你教他莫那麼傻,打仗有打仗的妙竅,上了陣,要找掩護,尤其使刀矛的人,不要老早朝前沖,枉自當人家的槍靶。怪的是,你講時,他點頭;一上陣地,又一切不顧了,一點不怕了。這並不是少數人如此,幾乎願意來打仗的都如此。像這樣的人,已使人難於打點,何況陸軍一根筍又不安心打硬仗。我想,同志軍之所以像塊生鐵,儘管隨時隨地著官兵打得火星四濺,可它反而越硬了的緣故,說不定就在這個傻字上頭?」

  「不錯。你說的傻,就是古人所說如飲狂藥的那種藥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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