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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四


  就是這天下午,華陽縣知縣史九龍正在上房,由三個姨太太陪伴著打麻雀牌的時候(說起來,華陽、成都兩縣,都在省會內,稱為兩首縣,一天到晚,要處理公事,要坐堂審案;一天到晚,要伺候上司;應該忙得席不暇暖,食不知味才是。但這是過去的情形。自從開辦警察,省城治安另有人負責,兩首縣的事少了一些。自從司法獨立,民刑訴訟劃歸地方審判廳,兩首縣的事又少一些。自從經征局成立,兩首縣不管糧賦;三費局成立,兩首縣不管支應;事情益發輕減。自從各衙門安裝了電話,上司有所吩咐,只要接過傳話筒一聽便知,無須乎像過去那樣,不舍晝夜地奔波,這已經不可與過去同日而論了。加以自從爭路風潮以來,儘管雷霆電火,轟隆過去,轟隆過來,但是兩首縣衙門頭上,好似都安有避雷針,過去全成都忙得不可開交的兩個人,現在反而成為全成都閑得莫可奈何的兩個官兒。因此之故,這個華陽縣知縣史九龍,方能於飲酒、栽花,玩姨太太[據說他有七個姨太太,尚不滿足,準備再討兩個,湊成符合他尊諱九龍的這個九字]之餘,每天必須姨太太陪著,打十二圈乃至十六圈二四銀角子小麻雀,謂之看竹,[因為麻雀牌是骨面竹背,而且竹的分量還占多半]來消遣永日),忽然一個親信小跟班進來報稱:管監獄的高老爺便衣稟見,已經在花廳外了。

  史九龍手上的牌太好了!紅中暗嵌,白板暗嵌,么條碰上了;現在是九條與綠發字對碰。如其綠發字碰和了,簡直了不起!不管怎麼算,都是三百和滿貫。像這樣一做便成,並且不為三個妖精所察覺的好牌,真是難逢難遇!他全副精神都貫注到牌上去了。正自目不旁瞬、心不外馳的時節,什麼高老爺、矮老爺,絲毫沒有鑽進耳裡。若在平日,這個俊俏小跟班早經見機退出,萬分誠懇地告訴高老爺:「請高老爺改日再來吧!敝上正在辦理一件要緊公事,實在分不出身來。」但今天,這跟班豈特不退出去,還提高嗓門吆喝道:「回老爺,高老爺來稟見,為的是兵備處總辦王大人親身來到監獄,看老爺過不過去伺候一下!」

  史九龍撲地把牌朝桌上一推,跳起來罵道:「王八羔子,為什麼不一進來就稟告!哎喲!哎喲!我的馬褂,我的扣帶,我的緯帽。快一點!丫頭子一個不在跟前,都死在別處去了!要急死人!要急死人!」

  等不得再照鏡子,就向花廳跑去。

  高老爺青衣小帽迎了上來。

  「是王大人到監裡來了?」

  「回堂翁的話,正是這樣。」

  「來提要犯嗎?」

  高老爺焦眉愁眼地道:「這話很不好說。所以卑職特特趕過來請示堂翁,看怎麼應付方好!」

  原來王棪一到監獄,對直就來到典獄官(其實就是華陽縣典史,今年才改的名稱。官改小了,衙門也撤銷了,雖然支領的月薪比原來的年俸多)的公事房。昂著頭,眼睛望著頂篷,大聲吩咐道:「快去把楊先生給我請出來!」

  高典獄畢恭且敬站在一旁,故意問道:「大人要會的,是哪一位姓楊的?」

  「嗯!你是什麼人?」

  「卑職是典獄官。」

  「那麼,為何連楊維楊先生都待問呢?」

  「哦!是犯人楊維!」

  「快去給我請來!」

  這時,幾個跟來的隨從,不由典獄官做主,早把公事房的桌椅調擺齊楚;並從提盒內取出四隻精緻的銀火碗,都用蓋子蓋著,不知裡面盛的什麼,想來,必是王大人小廚房精心結饌的好菜。此外,是兩副象牙筷和銀盃碟——真正只有兩副!看樣子,王大人移樽就教,安心是不要人作陪的。

  果然,王棪溜了他一眼,接著說道:「你有公事,就自便吧,我這裡有人伺候。」

  這一下確把高老爺惹冒火了。心裡頗頗打算罵出來:「我是伺候你的人嗎?」也想打起官腔來拒絕王棪這種目中無人的行動。他幾乎要這樣說:「楊維是謀反叛逆,朝廷欽定為永遠監禁的罪犯。就是親屬,也須呈請本典獄批示之後,方能按期探監。但也應當最派得力獄卒,從旁監視,以免發生意外。雖然你王大人官比我大得多,但也只能管你的兵備處,我這典獄,在你事權範圍之外,你不能算是我的頂頭上司,你就管不著我。因此,你到我這裡來,便得遵守章程,諸事不經我點頭,就不許你這樣隨便。你這樣隨便,不特破壞章程,而且侮辱本典獄人格,法政學堂講義上講得明白,法律之前人人平等,你王大人憑什麼資格,可以蔑視法律!」但是眼見王棪那種神氣,好似不容易與他說理。高老爺審度一下,只好唯唯而退,一面打發管獄員去叫楊維,一面就懷著一肚皮不平之氣,跑到華陽縣衙門來找堂翁拿主意,如何應付這個蠻橫的王大人!

  史九龍站著聽他細說之後,不由又氣又笑——因為打攪了他一場難逢難遇的好牌,沒有和下來,當然生氣;笑的是,這個初出茅廬的鄉壩佬,何事不可為,挑蔥賣蒜,大小也是職業,卻偏偏要來做官!但也只好強忍下去,故意輕言細語問道:「王大人真是胡鬧。依你老兄意思,要兄弟我怎樣辦呢?莫非要兄弟坐堂簽差,去把王大人抓來,辦他一個知法犯法,打三十大板,取保開釋不成?」

  「不……不是的。」高典獄已經覺察自己找錯了人,頗為局蹐地這樣說。

  「那麼,敢是要兄弟發一道通稟,向各道上司衙門,詳他一個交通匪類,有玷官箴,來為老兄出氣?」

  「也不是。」高老爺的臉紅得像喝了三杯燒酒。

  史九龍臉色一沉,不客氣地哼了聲道:「既然都不是,那你慌裡慌張跑來找我幹什麼?你發了瘋?」

  高老爺嚇慌了,臉色由紅轉白,由白轉青,又是作揖,又是請安道:「堂翁息怒!實是卑職糊塗,一時油蒙心竅,驚動了堂翁!唉唉!卑職錯了,還求堂翁格外包涵!」

  史九龍到底是個老宦場,看見高老爺那種觳觫樣子,遂也不為已甚,淡淡說道:「算了吧,我倒沒有什麼。只是要奉勸老兄一聲,設若老兄不甘於長遠當一名典獄官,那麼,像王大人這種能收能放、能上能下、能剛能柔、能進能退的本領,倒應該好生揣摹揣摹……你現在唯一補過之處,就是等王大人走後,立刻去把楊先生請到你房間裡安置,茶水一切,當心點……聽說楊先生鴉片煙癮不小,可是真的?那麼,我再奉勸你,從今以後,不但楊先生的鴉片煙毋庸計較,就是他的行動也不要過問了。嘿嘿,我若是與你易地而處的話,老兄……」

  一番話,聽得高老爺越發糊塗!

  第一章 意外(六)

  黃瀾生同他的太太都不禁呵呵大笑起來。

  黃太太咳了兩聲嗽道:「官場中硬有像高典獄這樣不懂事的迂夫子嗎?可是孫大哥,你咋會曉得這麼詳細?該不是故意編出來的?」

  黃瀾生抽著水煙道:「不然!官場中確乎有這樣的人,尤其多的,是法律界中那夥才出山的新毛猴。不過,我想,雅堂今夜特為來擺談的,主旨恐怕不在於這位姓高的朋友,而是在王寅伯之移樽就教。這種突如其來的舉動,很不尋常,明明白白這中間定有什麼文章存焉。雅堂兄,你的尊見可是這樣?」

  「不這樣,我如何把高泳涵剛一送走,便來找你研究呢?」

  黃太太問道:「高泳涵?敢莫就是高典獄?他咋會找到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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