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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三


  她定睛瞧著他,沒一點表示。

  楚用用指甲把頭皮搔了搔,沉吟著自問道:「這是怎樣想起來的?真令人不懂了!」

  黃太太已經起身走到小客廳門前,高聲叫菊花拿水煙袋來。接著仍然坐到筆桿椅上,微笑道:「容易懂的,好兒子。我從四面八方想起,若是照你那牛脾氣拗下去,事情一定會下不了臺,一定會鬧大,一定會使人猜疑我在中間搗鬼。若果把我牽連進去,那我還有啥子臉面活人?我為你這樣一個娃娃,出脫我一輩子,我自然不值;你口口聲聲說是為愛情,若是弄到這步田地,你難道不失悔?到頭來,大家都沒有好處。一定要朝死路上走,不是痰迷了心竅嗎?眼面前,既要使你的事情不出岔子,又要使我們的事情不露形跡,我想來,沒有別的方法,只有你聽我的話回去成親。事情就是這樣,不許你再找話說……唉!好勞神喲!若我以前不招鬼迷,錯走一步,你的事與我何干?值得我這樣用心!」

  楚用想了想說道:「表嬸,我已說過,你譬如就是我的命運之神,無論你怎樣安排,我只有服從。你既然要我回去,我不反對,明天決定拿信到學堂去請假。不過我的親親熱熱的表嬸娘,這事到底和我們大有關係,你好不好再多多想一想,這樣搞下去,沒有啥子後患吧?」

  「後患嗎?有的。除非把我囑咐你的那兩樁事忘在九霄雲裡。」

  他幾乎又要賭咒了,連忙說:「不會忘記!不會忘記!」

  「但願如此……這樣搞一下,也好。試一試你這娃娃,看你對我,到底情長不情長?愛真不愛真?」

  第一章 意外(五)

  孫雅堂隨著高金山走進大廳耳門,黃瀾生業已迎到短廊上,映著高金山手上掌著的那盞魚燭風燈燈光,忙不迭地問道:「雅堂兄,這時候光臨,莫非有什麼事?」

  「別沒的,适才得了一樁新聞,特來奉告。」

  「只是一樁新聞?」

  「卻不是普通新聞,是一樁值得我們研究的新聞。」

  「那麼,我們在小客廳坐談好了。高金山先把洋燈點燃。」

  「二妹睡了嗎?」

  「我們就枕尚早,她正在經佑小兒女上床。」

  不料黃太太已經走到小客廳門前,接口說道:「孫大哥來啦!為啥不早一步來消夜?我們那個看門老頭耳朵不行,累你在門外好等。」

  「我消了夜就坐轎子走來,不想府上大門恁早就關了。」他笑了笑道,「關防也忒嚴密了些。其實看門老頭兒早應了聲,因為要拿鑰匙開鎖,鎖開了要解鏈子,鏈子解了要下門閂,然後才說得到開門。所以才在大門外等了半袋煙之久。」

  黃太太舉眼把她丈夫一道:「都是我們老爺的過場嘛!我說過多少回,世道荒荒,我們這條街又背靜,斷黑關大門,也使得。只是不忙上鎖上閂,難免沒人進出,不方便。比方楚子才前一晌學堂裡功課很緊,有時回來晏一點,也是打門打戶,也是要在外面等半天……」

  不等說完,孫雅堂朝門簾低垂的客房一睃道:「今天,此君也還沒回來?」

  黃瀾生接著說道:「昨天請假回新津去了。雅堂,你說這些青年人渾不渾?也不管今時何時,也不管功課耽擱得耽擱不得,一聽到要娶親了,考慮也不考慮一下,伸腳就走。是真孟夫子說的,知好色則慕少艾……」

  「你這句文拋得不切題,應當說,丈夫生而願為之有室……」

  黃太太插嘴說:「這咋個能怪子才?只能怪他那不懂事的父母,想媳婦想慌了,生怕女兒出嫁了沒人使,事前毫不向兒子說一聲,啥子都備辦好了,連喜期都擇定了,才寫信來叫兒子回去。像這樣事情,若是兒子不回去,兩個老糊塗蟲能夠善罷好休嗎?」

  「我的意思是,子才應該想一想。最好,寫信回去,說明種種情形,要求老人把喜期推緩一下。至少推到年底,那時,業已畢了,時局或許也有了清明氣象,然後再辦喜事不遲。然而子才就沒這樣想,一股勁地只是慌著走。」

  「你這時才來彈駁人啊!人家告訴你的時候,為啥你又一力贊成,連說父母之命不可違?給人家道了喜,還估著我立刻封了十塊銀圓送跟人家,生怕第二天早晨送,都會誤了人家行程。這時節又來議論人家不對,豈不成了過後興兵?」

  孫雅堂接過高金山端出來的蓋碗茶,旋喝茶,旋笑道:「二妹,你不知道瀾生襟弟當僚屬當久了,搞慣了這一套:當面逢迎。然而他能背面議論人,總算不錯,證明他那涵養功夫還未達到爐火純青,也證明他的膽子還大。」

  大家都在笑,黃瀾生也夥著笑道:「這些無干得失的話,不提也罷。雅堂,談談你的秘聞如何?」

  「好!我說。不過得先問你,楊維這個人,你知不知道?」接著又補充一句,「即大家稱為丁未年成都六君子的那個楊維。」

  黃瀾生正拿著水煙袋,順手把紙撚在空中畫了一個圓圈道:「怎不知道!你難道記不得光緒三十三年,辦理這案子時候,我正當著成都府發審局的差事嗎?王寅伯那時署理華陽縣。他就因為破獲這個要案,連保帶捐,才不兩年便爬到候補道。今天能夠充當督練公所兵備處總辦,為老趙所倚任的淵源,也在於此。那時,趙次帥未到,這位趙季帥正以四川藩台護院哩。」

  「知道這些就好。而今我要告訴你的,正是這個辦為永遠監禁罪名的革命黨,忽然走起紅運來了。你猜是怎麼樣的?」

  「莫非遭逢什麼皇恩大赦?」

  「皇恩大赦,何得謂之秘聞?你不是維新黨,我又何用才一聽見,便跑起奉告?不是,不是,再猜,再猜!」

  「到底是咋個的嗎?」倒令黃太太急了,插嘴說道,「孫大哥也是喲!爽爽快快告訴人家不好?偏愛賣這些機關,你們當紹興師爺的,就是這些地方討人嫌!」

  「呵!二姑奶奶發威了!莫著急,聽我細說端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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