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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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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與我在法政學堂同過學。人很老實,書卻讀得好,所有講義,沒有人比他背得熟。就只不通世故,不諳人情。因我平日肯指點他,他遇有不了然地方,總要找我請教。今天吃了兩回碰,想不通,所以又跑來找我訴苦,並要我替他下個決斷,看史九龍指示的那番話,是陷害他的,還是真心為他的好?因此無話不談,也才使我知道王寅伯同楊維早就拉上了交情,楊維以鴉片煙來消磨壯志,而今吃成一副大癮,還是王寅伯勸導之力哩。」 「王寅伯同楊維拉上交情這一節,倒要聽聽。」黃瀾生深感興會地說。 孫雅堂又喝了兩口才給他摻上鮮開水的滾茶,把嘴一抹道:「據這位書呆子說,他接事不久,就發覺楊維這個罪犯,起居服食,一切都與其他罪犯不同。當然,拿新名詞說,楊維是政治犯,不同于那些殺人放火、打家劫舍的刑事犯,照章程所定,理應優待。然而優待得也出了格。別的不說,吃鴉片煙一事,總不容許。這位高公,是新官上任三把火,除了把煙燈、煙槍,連同一罐雲土煙膏,立予搜出沒收外,還跳進跳出,鬧著要查究是什麼人偷運入獄,是什麼人獄外支應。他的眼力甚好,看出楊維那張顏色不正的瘦臉,那雙萎靡無神的眼睛,知道楊維的煙癮既不小,也非新近染上的。他這樣吵鬧時,楊維只是冷笑說:『你這傢伙敢在太歲頭上動土,膽子倒也不小。你要查究,好吧,你儘管去查究。但是鴉片煙得恭恭敬敬送還老子。如其不然,老子動起手來,要你好看。老子是道道地地的革命党,連你們那個載湉小兒和溥儀小兒的命,我要革就革,何況你這芝麻大個東西。』我們這位高仁兄就有這種好處,招了楊維一轟,他反而沉靜下來,能用心思。連忙關上房門,把幾個老資格管獄員叫來一問,才知道楊維的鴉片煙,通了天的。據說,最初,楊維拒絕不吃,每天只是寫字讀書,脾氣很暴躁,動輒罵人,甚至摔東西,撂板凳。後來王寅伯派了幾次親信勸告說,鴉片煙可以養性寧神,收斂心志,他若上了癮,於他只有好處。當然,還說了一些什麼話,為眾人所不知的。於是這個壯士,才皈依佛法,吃起鴉片煙來,好的是,不久便上了癮。禁煙局支應的雲土,勁仗真扎實!啊哈哈!」 黃太太也笑道:「孫大哥擺得有趣!只是煞果那句『禁煙局支應雲土』,一定是你生編的了。」 「二姑奶奶,你可不能隨口誣人。你既曉得我是紹興師爺,你便應該知道我的口也與我的筆一樣,無例無案、無憑無據,是不能亂來的。我們從當帽蓋子起,便要受此夾磨,要不然,永遠不能出師。」黃瀾生揮著右手道:「這些且莫談。使我奇怪的,便是王寅伯與楊維怎會拉上了交情,而且交情還這麼厚?丁未年的事情,我親目所睹。破案逮人,全是王寅伯一個人搞出來的,主張把這幾個人立地正法的,也以王寅伯最為激烈。他想借人血染紅他的頂子,無怪其然。若不虧了成綿龍茂道賀綸夔、成都府高增爵兩位大人力爭,至少至少,楊維、黃方這兩個人的腦殼,是會被王寅伯斫掉的。會審那天,我也在座,光看王寅伯那張殺氣騰騰的臉,我就為這兩個人捏把汗。像這樣的冤家對頭照道理講來,楊維縱非王寅伯的深仇,但王寅伯卻是楊維的宿怨,即使王寅伯悔悟前非,要討好賣乖于楊維,而楊維卻怎會不念舊惡,居然結交于王寅伯?我甘認閱歷太淺,不能瞭解此中玄妙!」他又搖頭重複一句,「實實不能瞭解此中玄妙!」 「豈但結交,結的並非朋友間的平等之交,還是有尊卑上下的交哩!那位高泳涵高傻子曾經偷偷檢查過他們來往幾次信。信上倒沒說什麼大有關係的話,卻查明了王寅伯信上,稱的是莘友仁弟,自稱侍生;楊維信上,有時稱寅伯尊師,有時簡直稱為寅師,自己稱的,不是門生,就是及門。你看,楊維還甘於下禮向王寅伯求學問哩。嘿嘿,老弟,你豈不更難瞭解此中玄妙了嗎?」 黃瀾生又點頭又搖頭道:「誠如尊論,我委實不解。」 「其實有何難解?在王寅伯這面,大約受了他太翁指點,既不能致人於死命,便只有趕快轉圜,與人釋仇解憾。這是古人化干戈為玉帛的用意。不過古人用之于邦國,而王寅伯乃妙用於私人之間,這是容易懂的。至於楊維這面哩,本身陷入縲絏,生死由人,親戚故舊,無從援手;別的不說,光是應付獄卒需索,他就沒有辦法。忽然一個操他生死大權的人,不惜紆尊降貴,同他納交;聽說判定罪名之前,王寅伯就把他招待在花廳裡,吃的小鍋飯,如果此說不虛,可見王寅伯釣魚的窩子,撒得很早。如此日浸月潤,莫說楊維是個皮包骨頭肉的人,即令是銅頭鐵臂的怪物,也乘不住這種九蒸九煉,而不化為繞指柔。到了這步田地,當然,只有感恩之情,哪還有解不開的仇恨?沒有投到膝前稱義父,只是拜在門下稱師尊,看來,楊維還算是有骨氣的。老弟,你說我解釋得可對?」 這下,連黃太太都拍掌稱讚起來。 黃瀾生還在沉吟說:「但是王寅伯今天公然移樽就教,不僅不畏人言,還那樣理直氣壯的,恐怕不能拿你剛才所說的那些解嫌釋怨的理由來衡量吧?這其間必有進一步的文章存焉!」 「必然有的,所以特來找你研究研究。」 兩個人都靜默起來。一個喝茶,一個吃水煙。 黃太太也在用心思。忽然長睫毛閃動幾下,首先開口道:「這是王寅伯在燒冷灶呀!」 她丈夫接著說道:「不是冷灶,大概灶已燒熱了。」 黃太太道:「若說是熱灶,那麼,這個革命黨一定要出獄了。」 孫雅堂把手上的蓋碗茶向茶几上一頓道:「著!二妹一言破的,這位楊先生絕對出獄!若非毫無影響,王大人那樣油滑的老宦,豈有不怕這消息傳到老趙耳裡去?」 黃太太緊接著說:「是不是趙爾豐已經點過頭?說不定竟是趙爾豐支使他這樣做的?」 她丈夫笑道:「這又是太太想翻了山的話。」 「不,並沒有翻山。你們想嘛,楊維是革命黨,辦了永遠監禁,這時候,能夠出獄,除非皇恩大赦。不然的話,必定是趙爾豐特意要放他出來。」想了想,不等別人開口,接著又說了句,「嗯!我看還不光是放出來哩……」 孫雅堂連連點頭道:「有道理,有道理。如其光是釋放出來,沒有遠大前程,即是說不被抬舉起來成為一個要角,王寅伯也用不著這樣去巴結了。瀾生,你所猜想的別有文章,恐即在此吧?」 「那倒不是的。我並且要問你們,楊維果有出獄之望,不管是朝廷大赦,或如你們所猜度是趙季帥的意思。但是,這卻為了什麼呢?甚至於說到還要抬舉——抬舉一個謀反叛逆的革命黨,這更是匪夷所思——難道果如外面謠傳,同志軍的勢力越來越大,川南、川北各地革命黨又乘機崛起,攻佔不少城池。趙季和確已困守孤城,束手無策,因而把楊維抬舉出來,作為一面招妖幡,好把同志軍、革命黨都招在老趙這面,免得再反對他?是不是這樣的呢?」 他的太太頗以為然地道:「是這樣的嘛。」 孫雅堂卻搖頭說道:「我看,不是吧?革命黨的騷擾,我沒有看到公事,不明白確實情形。至於同志軍,因為我們籌防局隨時派有探子出去,儘管外面謠言把孫澤沛、吳二大王、侯國治、張瓜瓜這些人說得多凶,其實據我們得到的回報看,並不見得如何了不起。僅僅由於被他們裹脅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各地團防不知利害,或者也因為受了脅迫的緣故,多願為之虛張聲勢,乃至願為之耳目,所以傳揚起來,就覺得同志軍硬像成為不可撲滅的燎原之勢。如其趙季和真個要用兵力來敉平的話,我敢說,要不上十天半月,這些大王都會煙消雲散的。嘉定府的情況,不就是這樣?當其羅八千歲、胡痰兩股合龍,進佔府城時候,聲勢多大。同志軍號稱三萬多人,並且據報,還有川、滇兩省邊境上的許多悍匪、哥老、煙販、鹽梟等羼雜其間,看來,真要成為氣候了。那時,朱敦五帶了六營巡防,截堵在下游,葉荃帶了一標新編陸軍,從馬邊殺出,只一仗,不僅把嘉定府城克復,還把羅、胡二人攆入深山叢菁,拖走的餘匪不足千人。以此為例,當前趙季和的力量並不弱,在他手上有那麼幾標精銳陸軍,有十一營久經戰陣的巡防,現又經我們籌防局代募了新兵五營,正在操練,他若安心剿辦,孫、吳、侯、張那些麻雀隊伍,哪是他的敵手?無論如何,都說不上要借重楊維來做招妖幡的。」 「所以我才不能同意你和內人所猜度的:王寅伯之籠絡楊維,是老趙授意,甚至猜到老趙要抬舉這個革命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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