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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


  「你這樣說嗎?好吧,我們就打開窗子說亮話。你對我的愛情,我倒有些信。令我不能信的,是你那張嘴。你那張嘴,有時真會說出些甜言蜜語,哄得倒人。就只在緊要關頭上,不說一句真心實意話。莫打岔我,聽我說完!哼!七月十五那天,是個啥日子,你表叔那麼一個海闊天空、只知有己的人,尚不顧生死,要奔回家來看看。只有你,公然不辭而去。你後來解釋說,留在省裡,怕你們監督下黃手,又怕連累我們。啊喲喲!這倒承了你的照應!其實,我曉得,你不過要去鬧革命……革命事大,愛情事小,你回來說一聲,我並不會阻攔你。可你事前事後,都不說一句真心實意話。這也罷了。後來在顧家養傷,為啥就不寫封信寄回來?……對!你又有理由——郵政局不收信,專人哩,又沒人敢走。但是人家顧奶奶,一個坤道人家,怎又敢上省來了呢?高金山難道吃了豹子心肝熊的膽?怎又平平安安把你接了回來呢?總而言之,你做的一些事喲!哪一樁,哪一件,想到了我?一直到現在,你在新繁時候,為啥不寫信的道理,你尚不肯說一句真心實意話,目前這事,這麼重大,你不平心靜氣同我好說,光是假裝發一陣氣,就打算把我哄過去,呃!未免把你表嬸娘看得太沒世故了!」

  「我曉得表嬸世故深沉!我現在啥也不能說了,我賭咒!」

  叮咚!楚用一下就跪在地板上。隔著玻璃窗,伸出右手食指,向那夕暉猶明的天空,一面指指點點,一面像做戲似的說道:「天啦!天啦!你鑒察我!若我姓楚的說了半句誑話,哄了我表嬸娘……我姓楚的不得好死!」

  「你造死!有人來了!」

  楚用慌忙站起來一望,果見黃瀾生進了側門。羅升跟著進來,兩個人站在短廊上說什麼話。

  黃太太把楚用家信折好,遞與他。一面示意叫他坐在對面美人榻上,把書包拿在手上假裝找課本,一面低聲說道:「不忙把這事說出來。大家好生想一想。明天下午早點回來,我們再商量。」

  楚用尚沒有完全平靜下來,黃太太臉頰上的酒窩業已露出,光這一點,這小夥子就非輸不可!

  第一章 意外(四)

  在床上翻騰了一夜,想了又想,覺得這樣做也對,那樣做也好,但是都不免有毛病。黃太太不由在心裡感歎道:「平日議論別人做起事來拖泥帶水,沒斬殺,沒決斷。不想利害臨頭,自己也一樣地顧慮多端。若是有個人幫忙出點主意,這多好啊!」於是想到大姐夫孫雅堂。這人,當師爺出身,專門替東家開條、打主意,辦過多少疑難事情,如其找他謀劃謀劃,當然會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就是睡在身邊這個老實人,在官場中混了十多年,又當過承審員,現在還在辦公事,只要他肯用心思,多少有點幫助。但是這種事,如何能向他們兩人談呢?

  忍耐到第二天。這時候,黃太太佈置了一番,覺得可以同楚用細述衷腸了,才下定決心:「不要把這小夥兒逼凶了!兔子逼緊了,還會咬人,把小夥兒逼翻了山,反而會出事……罷,罷,罷!繩子放寬點也好!」

  因此,用的方法,雖然還是那樣聲東擊西,令人莫測,可是語氣和態度,那就大異於昨。楚用也才不像昨天下午那樣心情緊張,也才能夠有條有理來表白他的心曲。

  等到楚用堅決表示不肯回家成親,說出:「……總之,我不回去,看他們把我怎樣搞法。牛不吃水強按頭?不行!不行!」她靈機一動,覺得這樣做法倒還好些。於是不假思索、眉開眼笑地說道:「到底不好喲!哪有二十出頭的男子漢,不討老婆,還在打單身漢的?何況你筋強力壯,又沒有啥子毛病。不討老婆,說不過理去,人家也會起疑心。聽我說,好兒子,親還是應該娶的。」

  她這樣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確把楚用驚呆了。首先引起他疑問是:「她是啥子意思?敢莫耍耍另一套試探手段嗎?」他捉摸不住。只好把紙煙含在嘴皮上,連連搖頭道:「我不……我不!」

  「你默倒我又在說反話嗎?」

  他把她那一如清水、亮得像兩顆寶石的眼睛,切實審測了一下,才慢慢說:「不像是反話。」

  「那麼,為啥不聽我的話呢?光說『我不,我不』能夠叫人不議論嗎?」

  「表嬸娘,你不曉得,現在三十幾歲、四十幾歲打單身漢的人,並不稀罕,也沒有人會議論。我們學堂裡有個教習先生,逢人就說他抱的獨身主義。並且講得頭頭是道。據他講,要把學問操好,只有抱獨身主義。」

  黃太太把嘴一癟道:「見他媽的鬼!廟子裡的和尚,不是個個都成了飽學先生了?……不說這些狗屁話了。我想,你起初說的那些不回去成親的道理,你娘老子必定不會相信。若是你老子趕上省來估逼你呢?」

  「那我就來一個家庭革命!成都府中學堂國文教習吳又陵,不是鬧過家庭革命?這就是個例子。」

  不錯,一年前,在成都確實有過這件轟動教育界,轟動官場,轟動上等社會(用後來的名詞說,應該叫作封建階級社會)的大事。儘管吳又陵與他父親衝突,出於不得不爾的一種家庭事故,儘管經官審斷,其輸理是他父親。但在當時社會上,對於這事,卻出現了兩種看法:一種是,父親到底是父親。父親幹出了非理非法的怪事,兒子按照孝道,只能捏著鼻子,跑到無人之處去「號泣於旻天」,怎能容許兒子與父親公然扭打,把父親的鼻血打出,以致父親告了忤逆,還在公堂之上揭發父親醜惡,使父親出乖服輸?持這種看法的,大抵是飽讀聖賢書,嗟歎江河日下,欲以孔孟(後來還添了一個王陽明。據說,日本之致富強,變法維新固然是主要原因,而另一主要原因,便是良知良能的王學講得好)之道來挽救人心,來維持禮教的人們。例如當時在學界負盛望、身任教育總會會長、功名是舉人、到日本考察過、在各學堂專講修身一課的徐炯,便曾聞而大怒,對於父親,置而不論,對於當兒子的,則被斥責為狗彘不如。恰逢吳又陵為了辯白是非,又油印了一篇文詞悱惻的家庭苦趣,散發到各學堂。

  這下,吳又陵又犯了家醜不可外揚罪。徐炯遂運用他的權力,特別召開了一次教育會,申討這個「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的名教罪人。雖然也有人支持吳又陵,而結果是多數舉手,通過會長的提議——將這罪人,逐出教育界,說是士林恥與為伍!但是另一種看法,恰恰相反。他們一致責備的,是鼻子被打出血的父親,都說:「這哪裡是人!虧他還忝為廩生,簡直是他媽的個禽獸!處置這種人,最好交社會裁判,起碼也得宣他一個名譽死刑!」說到當兒子的,也有分歧,溫和點的人說:「到底不該動手打得鼻子出血。這一點,未免野蠻。」感情容易激動、只論真理不管其他的青年學生們,卻不講價錢,贊成吳又陵完全對。「遇野蠻,則以野蠻對付之!」家庭苦趣得到人人傳誦。徐大會長的聲望反而一落千丈。

  但是黃太太搖頭說道:「鬧家庭革命?你不配!喊聲你老子不給錢,又叫你表叔不許收攬你,不許接濟你,你能像吳又陵樣,告到官前,官斷幾十畝良田美地給你嗎?不能!那時,上不粘天,下不落地,我又不能出頭打救你,看你這家庭革命怎樣鬧!」

  「那好表嬸,你放心。不說未來的話,就在目前,假使大家都來估逼我,你看我敢不敢跑到同志軍那裡去?」

  「你這娃娃安心造反了!」黃太太真個打從心尖上笑了起來。

  她勾著項脖,把一幅小手巾翻來覆去地看。楚用明白她在用心思,換了一支紙煙咂燃,也把她凝視著。好久沒有這樣看過她,越看,心裡越喜歡,越覺得離開她去和另一個女子相處,不特沒有理由,簡直像犯了罪。

  正打算與表嬸商量如何來寫這封拒婚的、帶有革命性的回信,不料黃太太抬起頭,正正經經叫著他的表字吩咐道:「子才,你決定明天請假回新津去!」

  楚用兀地從床邊跳起來,伸手到她梳著鬅頭的額角上摸了摸。

  她本能地略微把頭偏了偏,驚異道:「你要做啥?」

  「我試試你,是不是在發燒熱?」

  「莫胡鬧!坐好,聽我說!」她認認真真地、臉上不帶一絲笑容說道,「你決定明天就請假回去。順從父母的調擺,到日子,規規矩矩同那姓姚的女娃子拜堂,夜晚上床成親。不過要緊緊記住我的話!第一,我們的事情,不准向你女人洩漏一個字。若是洩漏了,我要同你拼命!第二,成親幾天之後,不管你家裡如何設法挽留,你必須趕快上省來。」頓了頓,她問楚用道,「煞果兩件事,你做得到不?若是有把握做得到,你就只管回去。」

  楚用猶然不大相信地說:「你當真存心要我回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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