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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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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你怎麼老在丈母、大姐、么妹這幾家頭上盤算?就沒想到子才介紹的那個體育學生奎家……」 「你還是捨不得那個滿城嗎?」黃太太很不高興的樣子。雖然她也曾到少城公園去過幾次,在靜觀樓上吃過茶,在聚豐園裡吃過酒,但她一直記得十四年前那一回可惡事情。那時,她還是一個未出閨門的大姑娘,同著大哥到萬佛寺去上墳,轎夫希圖走捷路,不出北門而是去出西門。她同么妹坐在一乘對班轎裡,才走進羊市街小東門不遠,便碰著幾個掌雀籠的旗人,故意站在路心,不讓轎子過去。轎夫再三打招呼,一個年輕旗人還說轎夫撞了他,順手一掌,打得轎夫站不住腳。她大哥連忙下轎,賠笑臉,說好話。幾個旗人竟自橫跳一丈,順跳八尺,連大哥挨了幾下不算,還揭開她們的轎簾,硬要她兩姊妹出來請安陪禮。四周圍擠了一二十個旗下的男女老少,不但沒一個人為他們說一句好話,或者廝勸兩句,反而打起和聲,罵他們王八羔子,惹了他們皇家貴族。娃娃們更狠,一個去扯么妹的長辮子,一個還沒有她肩頭高的男娃娃竟劈臉吐了她一泡口水。這種無端的污辱,黃太太一輩子也忘記不了,每每一提起滿人,她總是咬牙切齒說:「這些滿巴兒!……這些滿巴兒!……」要她搬進滿城,同這些人住在一起,她真正不大願意。 黃瀾生皺起一雙眉毛說道:「太太,並非我對滿城有啥子特別好感,不過是因為同志會、同志軍都在說將軍玉昆是個好官,你總記得,前天我抄回來的那十四首竹枝詞裡,不是就有這麼兩句『除卻將軍學巡外,滿城都是趙家官』嗎?這裡說的滿城是指全個省城,學是提學使劉嘉琛,巡是已經辭了差的巡警道徐樾。並且同志軍到處貼的通告,也說進城之後,要保護將軍,要保護滿城。所以現在好些官員都朝滿城裡搬,就因為滿城能夠保險。」 他也知道他太太的宿憾所在,因又補充說:「你別以為現在的旗人還是從前那麼窮凶極惡的樣子。太太,不同了!近年以來,一則由於滿漢通婚,大家有了來往,旗人的頑固性情已經改得不少;二則玉將軍、奎都統非常通達,一到任,就把滿城開放,招徠漢人到滿城去做生意,住家,鼓勵旗人出租房屋地皮,學手藝,做買賣;今年修了公園,滿城裡漸漸繁盛,一般窮苦旗人得了好處,因此,現在的旗人完全變了。就拿奎家這個學生來說,便是一個例子。那天,我同子才去找他,見頭一面,便那樣親切,不但沒一點旗下氣,甚至也沒一點學生氣,子才剛開口說到找房子,你看,他毫不遲疑就答應說,一定辦到。他那老太太也非常和藹,委實是位見過世面的縣太太,大排大調,一點也不像你常說的那些要湯圓水喝的窮家樣子……」 「呵!現在的滿巴兒,就這樣好啦!」她抿嘴笑了笑,「那麼,就依你,先去看一看房子吧。不過子才是介紹人,同他一道去才對。」 「子才怎麼能同我們一道去?你沒聽他說,從上個星期起,連星期日都在上課,平日趕功課要趕到打二更?這樣忙,我們怎好叫他請假?好在奎家我已去過,那學生說,這一晌他每天下午都在家,不必等子才一道,他會招待我們的。」 黃太太勉強同意了。商量之後,決定把振邦兄妹都留在家裡,只叫高金山跟隨。特為要避人耳目,連自己的三丁拐轎子都不坐,在三橋南街叫了兩乘對班小轎,同著丈夫筆直朝君平胡同奎家走來。 七月十五以後,少城公園關閉了。由西禦街小東門進來,所必由的那條喇嘛胡同,幾乎還原了從前的荒涼面目。因為開闢公園而及時修建的那一排小鋪子、小木棚,俱已雙扉緊閉;有些建築物還因材料不合格,工程過於取巧,僅僅經過幾場風雨,都已東倒西歪。所不同於以前的,只管秋風淒緊,落葉紛飛,泥道上畢竟還有一些行人。 奎家是正紅旗旗人,老爺子是考中的翻譯舉人,分發貴州省,做了一任知縣官,死了。宦囊似乎不很充裕,因才回到成都滿城來居住;宦囊似乎也還充裕,因才能夠違背祖制,暗地使錢,把左鄰右舍的地皮兼併了些,並且把房子也改造了一番。表面上看來,還是率由舊章的、矮矮的一明兩暗,但配了兩間耳房,這就變成長五間正房;加上推窗亮槅的前後間,算來,連堂屋後面的倒座在內,足足是十大間,而灶房、廁所尚在外。院壩也還寬敞,屋前屋後的花木也多,靠西牆幾畦菊花,開得很精神,似乎比老馬花圃培養的還好。 黃太太四面看了看,仍感到有些不大滿意的地方。比如櫳門太矮小,三丁拐大轎進出不方便;沒有大廳,轎子沒放處;因而一進拐門子,所有房屋都一覽無餘;院壩地基也低一點,似乎沒有出水溝,到處都長了青苔;三面土牆不過一人高矮,只可防君子,不能防小人。不過打掃得還潔白,也還清幽,但聞鳥語(屋簷下懸掛了一排雀籠,有白燕,有烏翎,有畫眉,有百靈子),不聞人聲,住哩,尚可暫時住得。 老太太將近六十歲的人,臉上已佈滿了細細皺紋。還是按照旗下人規矩,光光生生梳了一個把子頭,略已花白的頭髮上,插了兩朵鮮花,胭脂水粉打扮得像個中年婦人。身上衣服是剛才換的,一件大花硬面料子、略有鑲滾的闊袖長袍。天然腳上,漂白洋布襪子繃得沒一絲皺褶,登一雙米色寧綢鑲青絨雲頭的厚底鞋,鞋跟是拔上了的。滿臉是笑地迎接著男女客人,讓到堂屋坐定,奉水煙袋,遞蓋碗茶。態度大方,但又客氣地說:「黃太太,你是住慣高房大屋的人,看不來我們這些矮房子,不要見笑囉!」 她的兒子,就是楚用特別介紹過的那個尚未畢業的體育學堂學生,有二十二三歲年紀,滿臉精靈樣子,身體結實,舉動溜刷;對人態度很是恭順。當時同他媽媽陪著客人寒暄之後,他就清楚看出,黃瀾生雖說是一家之主,但暗地還有一根線掌在女主人的手指上,因而說起話來,對黃瀾生不過對答如儀,而對黃太太,則是眼到心到。一眼瞥見黃太太接過那根很久沒人用過的黃銅水煙袋——老太太至今叭慣了雜拌煙,一根挺長挺長的煙杆子上,墜一隻平金荷包。水煙袋只作為待客之用,客不常來,水煙袋當然不那麼乾淨——眉毛稍微動了一下,這學生登就笑吟吟地說:「黃太太別用那種腐敗東西,我這裡有紙煙。」立即從衣袋裡摸出一盒孔雀牌紙煙,畢恭且敬地奉了一支過來。當然也順便奉了一支給黃瀾生。 難得有這樣懂事的一個年輕人,似乎比那個大孩子楚用還有眼色。因此,這個體育學生一提說陪他們去看房子,黃太太便欣然允諾。老太太送到門外,正待按照規矩送轎,她兒子卻說:「由這兒去右司胡同並不遠,從帥府旁邊西肋街過去一點兒就是。地方很幽靜,天氣不冷不熱,不曉得黃老爺黃太太肯不肯答應我奉陪幾步,也好閒談閒談?」 話說得巧妙,其實黃家夫婦也明白,叫別個跟著轎子走,在道理上是說不通的。於是遂叫高金山帶著兩乘轎子跟在後面,他們果就像散步一樣,一路談天說地向帥府後牆走來。 將軍帥府的前身,是從唐朝就有了的一座大叢林石牛寺。幾經滄桑,興廢不常,到清朝乾隆四十一年設置將軍,在這裡修建衙門時候,業已荒蕪不堪,僅僅殘餘一座大殿殿址,和古代遺留下的一頭石牛。現在隔著短牆,猶然可以望見花園裡古木盤空,鬱鬱蒼蒼,確比別的衙門不同一些。 右司胡同東口有很大一片野塘,塘邊一叢叢蘆花紅蓼,水面全是綠萍。向胡同裡一望,雜樹成林,蔭蔽天日,只稀稀落落幾個院子,卻也但見繁枝密葉,不見屋宇,這裡比奎家所在的君平胡同還偏僻,還清靜。 黃瀾生首先稱讚起來:「好幽雅!真是名符其實的城市山林了!」 體育學生側著腦袋笑道:「地方不錯。比起大城的煩囂來,滿城裡面實在幽靜得多。就只街面沒有石板,下雨之後,走起來有點溜滑。」接著自己又下一轉語,「像黃老爺你們坐轎子的人,倒不在乎這些的。」 黃太太沒有她丈夫的那種雅興,她感覺到的只是又荒涼,又淒清。心裡尋思:「還到哪裡去找鬼不生蛋的地方喲!」又想到,「若是碰見一個歹人,那咋個得了,喊破喉嚨也喊不出半個人影來的。」她不便把心裡話說出,只是搖著頭道:「太背靜了,住家不大方便。」 黃瀾生瞧了她一眼,問道:「哪些地方不方便?」 「多嘍!比方說,買點啥子小東小西都要朝大城跑,你說方便不?」她也了她丈夫一眼,深怪他何以連這點都不懂。 體育學生已經接口在說:「這兒到大城頂近了,繞個小彎兒,過永濟橋,出小南門,就是君平街。要是多走一段路,打從喇嘛胡同出小東門,就是西禦街。你們府上不就在西禦街嗎?」 黃瀾生頗覺詫異道:「這麼近?」 「是嘍,就是不遠啦。」 說話間,已經走到一所非常破敗的院子門外。 「就是這裡了。」體育學生把院門指了指。 「!就是這裡?」黃太太吃了一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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