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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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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用不住唉聲歎氣道:「別的不說,只他這麼一來,卻把我整到注了!」 「何以這樣說?」 「何以不這樣說?郝先生,你想嘛。我還沒有十分複元,別說八堂十堂課學起來老火,光叫我連坐半天,就喊支持不住。況且一個多月沒有摸過課本,學過的都丟生了,不溫習熟,新的功課咋個趕得起走?別一些功課還容易溫習,像你郝先生的生物,多看一遍,就摸得到火門。但是數學英文……」 羅升用茶盤端出兩碗蓋碗茶來。連連告罪說,因為老爺太太都不在家,茶爐子不現成,旋燒開水,耽擱了一些時候。跟著又向楚用說道:「高嫂嫂來了……」 楚用眉頭一皺道:「她硬是著急!」 「聽說郝大少爺在這裡,她要出來……」 「哪個高嫂嫂?」 「高金山的女人。」 「哦!是春秀大姐。叫她出來好了。」 楚用道:「她多半要告訴郝先生……」 「莫非有什麼特別事情?」 「就是有囉!郝先生,說來你或者不信,高嫂嫂原來才是顧天成顧團總的女兒!」 「咹,有這等事!」郝又三果然大為驚異。 高嫂嫂掀開竹簾進來,沖著郝又三便是一個大安道:「大少爺,我……」 郝又三連忙站起來,笑嘻嘻把手一拱道:「我曉得,該給你道喜呀!你莫忘記,我們公館到底算你半個娘家,你有這樣大的喜事,為啥不先回來告訴我們一聲?為啥要瞞著我們?老爺太太曉得,看他們怪不怪你?還有少奶奶二小姐……」 高嫂嫂紅通通一張臉,雖然帶著笑,卻又瞅起雙眼似乎有點焦心的樣子,說道:「大少爺再莫這樣說,我這幾天心裡難過得像油煎一樣!新繁一直沒音信,曉得事情是咋個的,該不會有啥子變動吧。」 「嗯?還有什麼問題嗎?」郝又三莫名其妙地問。 春秀把事情的首尾詳詳細細說了一遍,擺出滿臉憂慮說道:「我很失悔那天夜裡沒有同阿三阿龍當面講一番話,不明白我們顧家目前到底是個啥光景?爹爹咋個會吃了洋教?又咋個討了這個後娘,還帶個弟弟來?我現在擔心的是,爹爹當真不是從前的爹爹,像我這個不爭氣的女子,當真沒有放在心上;將來不特不會認我,說不定還會疑心我冒認糧戶做老子,存心不良,有啥子希圖。那時事情鬧僵,叫我拿啥子臉見人?大少爺,你曉得我這個人的。我的命只管不好,志氣卻是有的。從前離開公館那幾年,多苦啊,衣服當得只剩一身,對時飯吃了多久,就是沒有低頭向人告過哀。目前比起從前好多啦,夠吃夠穿,我為啥要折志氣,冒認父母,叫人家議論我沒出息? 細想起來,那天夜裡我確實炮毛了一點,沒有把事情搞清楚,就鬧得人眾皆知。若是聽了高金山的勸,暫時悶在心頭,不忙鬧出來,等以後爹爹來省——不管早遲,他橫順要來的——再親自去找他。認哩,自然好,不認哩,也沒人曉得這回事,這多好呀!不過事已至此,悔也悔不過來。現在只願爹爹能夠來省,認與不認,早點決定,免得人這樣牽腸掛肚,真是難過。大少爺,你這個人向來細心,看事看得明,請你告訴我,阿三阿龍回去這麼幾天了,爹爹一直沒來,該不會有啥子變動吧!」 郝又三摸著光光生生的下巴,細細聽她說完,才認真地說道:「因為你是事中人,所以有這些想法。若果按照人情物理講起來,只要你父親沒有忘記——我想,也不會忘記的——當然要認你。要是真個不認,我們都不答應他。至於他尚沒有來省,那倒沒怪。首先,楚君寫去的信,並未告訴他說失掉了十三年的女兒現在找到了,而是請他上省來商量事情,他自然不那麼著急。其次是,他確實不能來,說不定目前他正帶起團防在打仗哩。」 打仗?這不但春秀不明白,楚用也不懂了。 「你們不曉得新繁的同志軍又鬧起來了嗎?」 春秀問:「當真嗎?」 楚用說:「還沒聽見有人說哩。」 「我說的當然不假。因為我有個熟人,是巡防軍裡一位管帶。他這一營,已於前兩天從雙流調過北路打同志軍去了。並且說,新都、新繁、彭縣、郫縣鬧得很凶,縣城又都被同志軍佔領了。」 楚用道:「這倒不怪。我離開新繁時候,就有消息說,各路的同志軍都有了準備,只等官軍朝南路東路一調,他們就要動手。當時我尚疑心靠不住,才打了敗仗的同志軍,哪還鼓得起勇氣?不料他們竟自不服輸。既然如此,顧天成當然不能來,說不定還真個在打仗哩。」他又向春秀說道:「這下,你該可以放心了?」 春秀的眉頭蹙得更緊道:「我倒更不放心了!打仗是要死人的。楚表少爺,你就打過仗來,你能保險我爹爹太平無事嗎?……」 郝又三接著說道:「這又是你的多慮。我說你父親打仗,不過是一種揣測之詞,他不是同志軍,不見得定要打仗。只是他身為團總,有維持地方的責任,地方上在打仗,他總之是不能走開的,這倒不必再去研究。」 安慰的話說了一大堆,還再三招呼春秀到公館去給老爺太太談談,等到春秀答應明天去,這番談話才告結束。 第八章 「悲歡離合一杯酒」(六) 八月二十三日,克復新津的煌煌告示一公佈,制台衙門裡真是喜氣洋溢。從布政使尹良起,所有實缺官員,以及得有差事的候缺人員如路廣鐘、葛寰中這一班人,都紛紛穿著吉服,拿起手本,到五福堂來賀喜。十有八九的人都這樣貢諛說:「新津克復,全仗大人調度有方,將士用命。從茲憲威遠播,匪膽已寒,干戈所指,宵小潛蹤,全川底定,當在不遠了!」 趙爾豐本人固然滿心歡喜,更因為心愛的兒子老九日前試放手槍不慎所受的輕傷,由於法國總領事館的醫官穆裡雅細心醫治,已經全好。可是歡喜之餘,終不免引起不少憂慮。 原來趙爾豐的計劃是:新津打下之後,立即分兵兩路,一路進攻邛、雅,將南路打通,使他駐紮在打箭爐的隊伍可以隨時調動;一路由彭山、眉州、青神,攻到嘉定,把這一路肅清之後,再轉向榮縣、威遠、井研、仁壽,來消滅盤踞在這幾縣的革命党同志會,而後出師資州,以鞏固東大路的交通。但是新津方下,朱慶瀾便由電話上稟報,作戰過久,士兵已經疲憊了,若不得到一段相當時間的休息,實在難於驅遣。這當然是朱慶瀾的藉口話,明明是陸軍不肯再為他出力,即令逼迫,未必奉命。而且周鴻勳雖然退出新津,隊伍損失很小,一到邛州,不但重振了旗鼓,還把由雅州開來的一營巡防收編到部下,實力比以前更雄厚;並因邛州知州文德龍籌款不力,挨了一手槍,不幾天就因傷斃命。另一方面,則是川西平原和西北邊緣山區內幾十州縣的同志軍、袍哥、團防,確因軍隊調動之後,又紛紛乘機而起,佔領縣城,奪取糧稅;害得一些州縣官,有的帶著印信逃到省城來自請參處,有的躲在衙門裡形同囚拘。郫縣知縣李遠棨鑒於上次學生軍攻打衙門的聲勢,這次同志軍再度進城,他本來有病,聞聽之下,竟自一病身亡。他的一個老婆,一個未出嫁的女兒,也都莫名其妙地在他靈前雙雙吊死,表面上是殉夫殉父,其實是嚇得不想活了。風聲一播,許多當地方官的固然為之寒心,就是高高在上、手握生死大權,本以人血把帽頂染紅的趙爾豐,也不由打了兩個寒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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