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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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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悲歡離合一杯酒」(二) 下酒菜擺好之時,楚用已把犀浦戰況約略說了一番。 黃瀾生不禁慨然歎道:「也是你們這般年輕學生,才有這種莽勁!明明曉得軍隊是久練之師,又有利器在手,仍然要去拼命。古人說的以卵擊石,莫非沒有想到嗎?」 他太太不以為然道:「你這是事後說的風涼話。那時候,他們已和軍隊對了面,不拼命也得拼命。這麼緊急關頭,誰還有心思想到古人?」 楚用把吸得快完的一段紙煙蒂朝痰盂裡一擲,連忙接著說道:「表嬸說得對極了!那時候除了拼命,若說腦子裡還有啥子思想,也只是死中求活罷咧!」 菊花捧著一把點錫酒壺進來。 黃瀾生站起來,一面叫大家入座,一面笑道:「現在學生們熱血盈腔,鬧革命,鬧流血,好像是他們的天職。也好,你這一次流了血,也算嘗到了革命的滋味。」他接著又把手一揮,「算了,不談這些費精神的話,還是喝我們的酒吧!這一晌來,被時局攪得不曾好好喝過一場!」 兩個孩子,還是老規矩,一上桌子就吃飯。 黃瀾生將斟滿黃酒的酒杯舉起,先呷了一大口,又用舌尖把嘴皮舔了一下道:「今天零沽的酒還不錯,硬是缸面清酒,允豐正對得住老買主。子才,你可以多喝幾杯,黃酒是醫治跌打損傷的妙藥。你在顧家,也喝過的吧?」 「酒倒常常喝,是他們自家造的窨酒,勁仗大,見風醉。這種仿紹酒,鄉壩裡頭是不作興的。」 黃太太一面經佑兩個孩子吃飯,給他們搛菜,不許他們亂動筷子;一面也陪著楚用幹了幾杯。大概是酒落歡腸吧,許多天來,她腮邊很少看見的那對淺淺酒窩,現在又不知不覺出現在口輔旁邊。談到楚用在顧家養傷情形時,她眼珠幾轉,忽然向楚用問道:「你在顧家時候,想過家沒有?」那個「家」字,好像格外念得響一些。 當然,這點小過場誰也不會去注意,連站在旁邊斟酒的那個鬼靈精丫頭,也沒有察覺。 楚用領會到了,所以才眯縫起兩眼道:「咋會不想呢?尤其在夜靜更深,傷處痛得睡不著的時候,想得更扎實。」 「恐怕心裡還會叮咚叮咚地跳吧?」她的兩眼也眯縫起來。 「不只是跳,還難過得像空肚子喝了一碗子水一樣。」 黃太太抿著嘴皮笑道:「可見人是不宜好的。在家時候,總是百般不自在,想朝外面跑。當真離了家,又想家。」 「所以有人把家比方是一面枷,一旦戴到頸子上,再也取不脫。」「你有心要取脫它嗎?」 楚用微歎一聲道:「別人是咋個想的,我不敢說。是我嘛,我倒樂得戴它一輩子,只求這面枷不要自行脫卸。」 「唔!這才是有良心的好子弟哩!不然的話,人饒得了你,鬼神卻不饒你!」 天已擦黑,何嫂把一盞保險洋燈掌來。 黃太太問道:「顧家的兩個長年吃了飯不曾?」 「早就酒醉飯飽了。不是那個叫啥子阿龍的小夥子還撩著羅二爺、張師,擺談他們顧團總咋樣帶起團丁去打仗,又咋樣打敗了,筋斗撲爬地跑回去,越擺越起勁,恐怕都已挺屍去了。」 振邦已經放下飯碗,叫了「慢請」,遂說道:「在擺打仗。我聽去。」 婉姑也跟著溜下方凳道:「哥哥等倒。我也去。」 桌子上的話題,遂又從楚用本身轉到顧家,並且轉到顧三奶奶身上。 黃瀾生對顧三奶奶頗有好感,因說:「這位奶奶,能言會道,態度也大方;雖在中年,其實丰韻猶存;只要打扮入時一點,說她是鄉壩裡的女人很不像。」 一番話引起黃太太的不平:「你們男人家真沒佯!只要看見一個女人稍微長得伸抖一點,便誇獎得不得了,一點扁毛兒都沒有了。你們的眼睛,到底是豬眼睛,還是人眼睛?」 黃瀾生呵呵笑道:「太太的話裡似乎有酸味。」 「說我吃醋嗎?真沒意思!我說的是公道話!論起顧家那個女人,不錯,肢幹、眉眼都還下得去。可是拿年紀說,才大我幾歲,你看,額頭上已有了皺紋,眼角上也牽了魚尾;頭髮哩,還好,還不大像玉麥鬚子;但那一雙手,哎喲!簡直比青皮還粗!這也不說了,在鄉壩裡頭做粗活路的手,自然不會像城裡奶奶們的手那樣嫩靦。說到態度,我就不滿意!哪裡見過和人家才會頭一面,便那樣隨便的人?你恭維她大方,我說她帶流氣,看那言談舉動,很像一架女光棍。子才,顧家這家人,是不是都燒過袍哥來的?」 「不是袍哥,是奉耶穌教的。」 「難怪!不是光棍,怎會吃洋教!」 「嘿,嘿,太太,吃洋教的,倒不見得是光棍呀!」 楚用也忍不住地說道:「奉耶穌教的也只是顧天成一個人,顧三奶奶倒時常在譏諷他……」 正說得熱鬧,高金山驀地掀開簾子進來。不但沒有按照規矩先在門外咳嗽一聲,臉色也有點不對;身上一件短緊身,連長衫都沒有穿。 黃太太定睛瞧著他道:「你還沒有回去?」 「回太太的話,我女人來了,」他又補充一句,「同我一道來的。」 湘妃竹簾第二次動了一下。一個中等身材、穿了身舊布衣服的年輕女人低著頭走了進來。 先給太太請了安,又給老爺請安。舉眼把楚用望瞭望,高金山說:「這位就是楚表少爺。」也請了個安。 黃瀾生莫名其妙地半抬著身子問道:「有什麼事嗎?」 高金山對他老婆道:「你說嘛!」 「不忙。不曉得老爺太太還不曾吃飯。我們出去等一下,等老爺太太吃罷飯再說。」 黃太太道:「不,有話就說的好。」她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高嫂嫂,我先交代一聲:是喜話,你儘管說,不妨事;是憂話,那便請你明天來說。我家也與你們郝家一樣,吃飯時候,不聽憂話,不見憂事的。你不信,問一問羅升他們就知道。」 高金山又向他老婆道:「該是哈,我原本叫你明天來,你硬是等不得,生怕過了今夜,就說不成話了。」 他老婆翹起一片薄薄的嘴皮,一雙微微有點外突、但看起來也還俊俏的眼睛眨了兩眨,對著黃太太說道:「太太,你儘管放心,我只是來求太太你和老爺給我拿個主張的。我聽了高金山一擺談,我心裡亂得不開交。不曉得立刻認了的好,還是緩一下的好。本來嘛,十三年啦,日子這麼長,又不曉得高金山擺談的靠得住靠不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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