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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二


  楚用在顧家將息了這麼多天,算是十愈七八,到底還沒有複元:長方臉上,唯有兩道短而濃的眉毛猶是原來樣子,眉骨卻突了出來;下巴也變尖了;額腦顯得更廣闊了些;由於太陽穴和腮巴的下陷,本來就有點聳的顴骨更像高丘似的越發刺眼;眼眶深得像兩個岩洞;一排長牙齒露在嘴唇外面,笑嗎?倒像在哭。

  黃瀾生很感動地伸著兩手去歡迎。

  楚用身子微側,把右手遞過來同他把握,一面說:「我這左膀還不大方便哩!」

  「唉,唉,你這回的災難真不小啊!……」

  都進了小客廳。高金山回了幾句話後,說轎子裡還有一些東西,剛剛出去,何嫂、菊花便接踵而至。一個端了盆洗臉熱水,一個端了碗旋泡的龍井蓋碗茶。菊花有點吃驚樣子,可是沒有開腔,僅僅嘻起厚嘴皮向楚用笑了笑。何嫂卻忘了規矩,白銅盆沒放下,便失驚打張地喊道:「喂喲!楚表少爺,你是咋個搞的嘛!簡直不是你先前那個人啦!……」若不是黃瀾生馬起面孔叫她們出去,何嫂的話匣子斷不會這樣就戛然而止的。

  楚用舉眼四下一看,急忙問道:「表嬸沒在家嗎?」

  婉姑接嘴道:「咋個會不在家?媽媽等了你兩天,好著急喲。」

  她父親把她的腦頂一按道:「哈!當真,她怎地還不出來……乖女,去把媽媽找來。」

  不用找,黃太太正在山花過道上同高金山說話哩。

  「我計算你們昨天就該回來,不曉得今天才回來。路上可還清靜?城門洞的兵該沒有打啥子麻煩吧?老爺辦的護照看過沒有?」

  「我們進的是西門城門洞。守城的旗兵松活得很,只問了聲轎子裡抬的什麼人。我說,是院上黃大老爺的親戚上省看病的。護照根本就沒看……路上還好。去的時候,遇見好幾處團防盤問了幾句。回來,得力阿三、阿龍把他們家鄉話一講,問都不問便讓我們走了……」

  「阿三、阿龍?這是啥子人?」

  「是呀,我還沒回明。阿三、阿龍是顧團總家裡的長年。因為昨天鬧了一天,硬雇不到轎子。楚表少爺又很著急,口口聲聲不要轎子,叫人拿嘰咕車把他推到萬福橋,慢慢走回來。顧家又不肯。鬧到下午,才打定主意,在斑竹園借了乘小轎,叫阿三、阿龍對付著抬一趟。今天吃了早飯起身,估計等不到晌午就攏的。想不到這兩人氣力倒有,就是不會抬轎子;沒走上十裡,便喊肩頭壓痛了;每到一個腰店子,都要歇下來。耽耽擱擱,急死人!因為要進西門,又轉了好幾裡路,若是不加勁催,真會在飲馬河過夜。」

  「平平安安地到了,也就虧了人家。今晚上留人家在公館住下,明天過節,好生待承一天,後天打發人家走。顧家又送了那麼多東西,我們也該想方子買點好東西回人家,今天來不及,只好明天去辦了。」

  高金山遲遲疑疑地說道:「太太說,留他兩人住在公館裡嗎?」

  「是啦,你們門房裡不是有三張床?」

  「床倒有三張……」

  「哦!我曉得,看門老頭和羅升的床都是單間鋪,擠不下。那麼,你讓一下,你回家去歇兩夜。明天順便把你女人娃娃都帶到公館裡來過節。」她又笑了笑道,「其實今年過節,不比往年,啥子都買不出來。不虧老張、羅升在皇城壩搶了十多斤牛肉,明天還要吃素菜哩。你女人該不是不吃牛肉的善人嘛……」

  臨到兩個孩子跑來找到她時,她還吩咐了幾句說:「叫老張給人家打一斤陳色酒,把我們上的飯菜分一些款待人家。不管人家是長年短年,來到我們家,就該當客待,何況人家幫了這麼大的忙。要吃葉子煙,叫羅升立刻去買;要吃水煙,叫菊花進來抓我小瓷壇裡的雙金蘭。」

  黃太太又站了站,微微咳了兩聲,才安安詳詳走進小客廳。

  楚用立即沖到跟前,深深鞠了一躬,「表嬸……」聲音給什麼堵住了,再也說不下去。

  黃太太也把腰肢彎了一下。趕緊掉頭問她丈夫:「子才是上個月哪一天走的?」

  楚用搶著說道:「七月十五。就是制台衙門開紅山那天。唉!說起來,我那天太慌張了……」

  黃瀾生插嘴道:「今天是八月十四。你走了正好一個整月。」

  楚用還是兩眼盯住他表嬸在說:「……卻沒有想到從學堂趕回來,商量一下,再定行止……」

  黃瀾生又插嘴說道:「只能說你命中註定,該遇這場災難。」

  「……想必是鬼摸了腦殼!」

  黃太太淡然一笑道:「若不虧那位顧奶奶送個口信時,我們至今還不曉得你在哪一方哩!」

  她丈夫又連忙接口道:「是呀!在顧家時候,就應該寄封信給我們。」

  楚用很是焦急地說:「怎麼不想寫信?只因為寫了也沒法帶。縣裡郵政局早不收信,鄉下又不容易找到送信的人。」

  由於心情躁急,楚用原本白得像紙的臉上,反而暈上了薄薄一層血華。

  黃太太注意看他一眼,問道:「你腦殼上也受了傷嗎?」

  「沒有呀!」

  「那麼,天氣並不算冷,你腦殼上打了那麼大一個包頭,卻為啥呢?」

  「噢!倒忘記了!」楚用連忙把一幅青縐紗揭下,露出梳得溜光的一條粗髮辮。

  黃瀾生拍手笑道:「女人家的心思到底要細些!你看,我同你講了這一會話,竟沒察覺你腦殼上還包了一條紗帕子。當真的,天氣又不冷,把腦殼包著,卻為何來?」

  「因為護照上載明我身患傷寒重病,所以顧嫂子把我打扮起來,說定要包張紗帕才像病人。」他又把身上那件異常寬大、還沒有帶高領的古銅摹本夾袍子一指道:「得虧顧天成還有這件古板衣服,才把我左膀遮住了。不然,真說不過去,害傷寒病的人為啥膀子上又捆綁著繃帶呢?」

  黃瀾生笑道:「現在可以把這件『道袍』脫下了。休息一下,我們好吃飯。」

  楚用拿右手把衣紐解開,很吃力地去褪左手的袖子。

  他表嬸走過去幫忙。衣袖褪下,她把縛在傷處的白布輕輕撫摸著道:「就在這裡嗎?」聲音略微有點抖顫。並且趁著羅升進來調擺桌凳杯筷,她丈夫同兒女們都走到另一邊的時候,順手把楚用的手腕一捏,悄悄抱怨道:「你受了傷倒不要緊,叫人聽見了多難過!從今以後,不准再這樣荒唐,好生記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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