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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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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消息使得一茶鋪的人都垂頭喪氣。只有傅隆盛還不肯相信,堅持說道:「哪裡會有這些事情?明明是新軍支持不住了,故意造些謠言來搖惑人心。你們只管長起眼睛看吧,不出三天,侯保齋、周鴻勳的隊伍,便要進城來了。」 傅隆盛的信念,到底被事實粉碎了。新津方面的戰爭,自從陸軍把舊縣河岸肅清,勝負之勢便成定局。比及炮隊督隊官方聲濤把幾門管退炮推進到二渡水的沙灘,決心為陳錦江報仇,測准新津縣城四城門樓,和幾處聳立在民房之上的高大房屋,一連轟擊了一百多炮。炮聲一息,便見新津城內幾處沖天火光,同時人聲鼎沸,顯然那面已經有了變化。朱慶瀾恰恰由花橋子來到舊縣,便下令已經準備好了的一標步兵搶渡進攻。就在這天正午,陸軍進入了新津縣城,朱慶瀾立由軍用電話向趙爾豐報告克復。 這一天,是辛亥年陰曆八月十九日,就是公曆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也正是武昌起義的一天。 第八章 「悲歡離合一杯酒」(一) 天氣越發陰黯。淺灰色的雲層漫得無一絲縫,而且低垂下來,似乎離地面只有幾丈高。 黃太太坐在堂屋門外那張常坐的矮竹椅上。水煙袋捧在手中,老半天沒抽一袋,一根紙撚有半根變成灰。她木然不動地望著天空,生恐又下雨。 黃瀾生只穿了件蝦青緞夾緊身,下面是紮腳的雪青寧綢套褲;一條搭著絲絛的髮辮盤在剃了短髮的額腦上;因為親手種了一陣菊花,鬢角和鼻子尖上都沁出了微汗。這時揚著一雙粘滿泥巴的手,走上臺階問道:「太太,洗手水呢?」 她用嘴朝窗根下一努。 他一邊洗手,一邊向他太太說道:「老馬今年送來的菊花,好種還是不多。只兩棵玉手挑脂,幾棵粉繡球同火煉金丹還可以,其餘都太尋常了。你可曾叫他趕明天再送幾棵好的來?」 「我倒叫他不要再送了。」 「咦!這是怎樣的呢?」 「你不是鬧著要搬家嗎?」 「是囉!要搬家。但也不過在緊要關頭上暫時搬一搬。」 「你就料得定搬走了還能搬回來?」 「怎麼不搬回來呢?如其世道清平了,還怕什麼!」 「世道還有清平的日子嗎?」她吹燃紙撚抽了一口水煙道,「我才不信哩!」 黃瀾生拿一張舊葛巾揩著手道:「一定有清平日子的。你總聽見說過,長毛造反時候,兵荒馬亂,遍及十幾省,長達十幾年,那樣亂法,煞果還不是平定了?還不是過了四五十年的清平日子?眼前的局面,不管怎樣總不會鬧到長毛時候那樣亂法,充其量也不過像壬寅年的紅燈教罷了。噢!太太,壬寅年……」 壬寅年,即光緒二十八年,是龍二姑娘過門到黃家改稱呼為黃太太的那年,算到現在,已是十個年頭。以前只要黃瀾生一提到這年的四月,他們結的喜慶日子,她總不禁有一種溫馨感覺從心坎直升到臉際。但是今天卻有點異樣,當她丈夫剛剛說到壬寅年,她便蹙起眉頭,哼了一聲道:「紅燈教也鬧夠了!不過那時,城裡好像還清靜,只管城外在打仗。」 「因為那時,做四川制台的是岑雲階岑宮保。」 「這回,恐怕也要等他來了後,這個爛攤子才能夠收拾吧。」 「唔!他來了才算事。聽我們科的饒大人說,十之九是不能來的了,因為有人在北京運動不要他來。」 「那麼,四川的事情,不是還要亂一些時候?」 「自然囉!紅燈教是在壬寅年撲進省城之後,才衰下去的。現在的同志軍剛剛鬧著要撲城,拿物極必反的道理來說,我倒希望他們早一點撲城。」 「我不希望。一則我不想搬家,」她又微微笑道,「二則我看菊花裡有幾棵玉女拳,已經散嘴了,再過幾天,弄尾大魚來,正好吃菊花鍋子。」 黃瀾生倒真個開口笑了起來。自從顧三奶奶把楚用受傷消息捎來那一晚起,他太太就像挨了悶棒似的,一直沒有露過笑臉。有時逗她笑,反而惹她生氣。想不到這時候她居然啟了齒,開了顏,他安得而不高興呢? 並且連忙抓住話頭道:「說到菊花鍋子,我倒想起來了。我們科的那個蹇小湖請假回籍省親,業已獲准,就這幾天便要走了。我們幾個要好同寅決定給他祖餞一場。原先打算叫小王做一席魚翅便飯,開到貴州館花園,再叫李蓮生、楊耗子唱幾折洋琴,大家樂半天的。後來有人說,趙季帥憂得來連中秋節都不叫過,若是曉得我們這樣快活,難免不雷霆火炮打到我們頭上。不如簡單從事,就在勸業場的一品香裡點幾樣好菜,打個小平夥算啦。它那裡的菊花鍋子很別致,不僅材料選得好,光是那一鍋湯便非其他館子能夠調得出。我的意思是,等我先去試一下,若果要得的話,待子才回來,我們二天便邀他到一品香去吃一抬,想來比自己家裡做得一定好些。太太,你說對不對?」 太太把眼睛一瞅說:「對倒對,只是子才今天還沒有回來,我很不放心,該不會出事吧?」 「不會,不會。高金山不是笨人,又帶得有那張兵備處、營務處的會銜護照在身邊。(就為辦這張特別護照,勞了黃瀾生大神,又因之耽擱了五天。)遇見同志軍、團防,子才會應付,遇見隊伍,有護照,說盡頭也不會出事的。」 「那麼,今天是第三個日子,為啥還不回來?」 「或者起身晚一點,或者因為別的緣故,都說不定。」 黃太太又舉眼把陰沉沉的天空望瞭望。只有幾隻野畫眉撲騰騰朝菜園飛去。歸林烏鴉好像還沒有影響。 「城門關得很早,若是這時候尚沒有進城,嗯!……」 「這時候並不算晏,尋常人家不過才吃完晌午飯。」 「到底啥子時候了,看看你的表。」 「我那表是擺樣子的,不快就慢。等我去看那老掛鐘,它的時刻還靠得住。」 「不要你去!」她扭過粉頸,向假山曲池那畔高聲喚道,「邦娃子,不要盡在那裡耍泥巴了!過來!到我後半間屋去看掛鐘上是啥子時候啦!」 振邦拿著一柄小花鍬,正專心專意在菊畦邊刨泥巴。只管諾諾連聲答應:「就來!就來!」但一直沒有丟下花鍬的樣子。婉姑本來也蹲在旁邊,用小鏟把泥巴鏟到菊根下。當下遂站起來跑向臺階跟前,一面尖著喉嚨喊道:「哥哥不去,等我去,等我去看。」 她父親在階沿上一把拉住她的臂膊道:「凡事都有你!你又不認得鐘上的洋碼子……」 一言未了,遠遠地猛然傳來一聲門樞響:吱咯!不消說了,這是大廳外面二門門扉被打開的聲音。 黃太太像觸電一樣,突地從矮竹椅上站起。 振邦也是不待人喊,便橫過花徑,直向大廳側門跑去:「楚表哥回來囉!楚表哥回來囉!」 黃瀾生挽著婉姑,剛才步到小客廳外面,高金山已緊隨著楚用,從大廳上跨門進來。 兩個孩子同時喊叫道:「楚表哥,你好瘦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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