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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〇


  第七章 變(七)

  汪麻子扎實摔了一跤,傅隆盛在鹽市口一帶更為人所稱道。大家稱讚他正派,又稱讚他急公好義。傅隆盛兩耳裝滿了諛詞。前兩天,口頭只管謙遜說,曾板鴨之得以死裡逃生,全是曾板鴨的福大命壯,並不完全是他的功勞。不過心裡還是很自負地認為,若果不是他擔了斫頭干係,曾板鴨到底不會這麼快便釋放出來,看來他的功勞,確是值得眾人稱讚。

  及至岑春煊《告蜀中父老子弟文》刊貼出來,眾人不說,傅隆盛畢竟明白了:曾板鴨之得以死裡逃生,原來是岑宮保的德政,他的公稟只算碰巧碰上了,實在說不上是他的功勞。

  他也好,並不因此就嫉妒岑春煊。不惟不嫉妒,反而證實岑春煊若來,四川一夥壓制良民的瘟官,大至趙爾豐、周善培,小至田輔國、汪承第,「一個二個都會遭整的!」只要把這夥人整了,還怕百姓不抬頭?還怕蒲先生、羅先生不出來?還怕盛宣懷、端方不垮杆?還怕天下不太平?

  一個時候,他硬像其他許多人一樣,從早到晚都在打聽岑春煊的消息。消息得不到,就四處問人,由上海坐輪船到宜昌,要幾天幾夜?由宜昌坐民船到重慶,又要多久?(雖然蜀通小火輪已在川江行駛了兩個年頭,但一般人尚未把它擺在腦子裡,只要說到川江交通,大家首先想到的,依然是靠纖繩牽挽著逆流而上的木船。)而後扳著指頭計算:「現在他該到了宜昌吧……現在他該到了萬縣吧……」

  有一天,全城幾乎轟動了,都說,有一排外省兵從東大路開來,駐在東門外河壩街錦官驛內,自稱是欽差大臣帶的衛隊的前站。「該不是岑宮保的前站吧!」「恐怕是的?」「當然是!」「硬是!硬是!」

  恰恰趙爾豐派遣委員到中興場培修岑公祠這件事又被眾人聽見,大家更確實相信岑春煊快要來了,駐紮在錦官驛的那排外省兵真是他的前站。

  但是不幾天,這傳說便破滅了。原來這一排人,才是端方帶的湖北新軍的一個排,由重慶護衛端方所派的兩名隨員來省,同趙爾豐面商什麼公事;而且隨員公畢,依然護衛著隨員回到重慶去了。

  不但傳說破滅,甚至大家的希望也破滅了。因為制台衙門又已傳出一種消息,據說,岑春煊到了武昌之後,京城裡的一些當權親貴向他開口要四十萬兩銀子,他不肯報效這筆錢,所以內閣總理大臣奕便傳了一道聖旨,叫岑春煊暫住武昌,聽候後命。「啥子後命喲?就是不要他到四川來罷了!」

  希望破滅,大家並不甘心,因而謠言就四播起來。這時節的謠言只有兩種:一是同志軍要來撲城,一是官兵專打敗仗。

  同志軍撲城改了三回期。頭一回,也就是大家最為相信的一回,確定在八月初八日。

  頭一天,傅隆盛就高興得不得了。下午,剛收了工,關上鋪板,他就把王師的肩膀一拍道:「走!我們到溫鴨子那裡照水碗去。」

  「好嘛,」王師卻又把眼睛一眨道,「打平夥嗎?還是你請?」

  「你才說得怪哩,打平夥!難道這些掌櫃們,連幾碗老酒都請不起了嗎?」

  「莫要亂繃蘇氣!我曉得,你這一個月才做了幾筆小生意。」

  「嘿嘿,你簡直門縫裡看人,把人看扁了。生意再不好,這幾個酒錢還出得起。」

  到初八日一起床,叫小四到茶鋪買了一文錢的熱水,匆匆洗臉後,等不到掌櫃娘把飯起鍋,便拖起那根長葉子煙杆,直向北門走去。

  為什麼向北門去?因為謠言說,初八日,有精悍同志軍三萬人,要會同鳳凰山一部分新軍,由接官廳、迎恩樓、簸箕街一路堂堂正正殺入北門故也。

  傅隆盛氣喘吁吁走到青果街,心裡非常奇怪,街面上為什麼這樣清靜,兩方的鋪面,來往的行人,一切都和平常一樣。城門洞前面倒擁擠了上百數的人。走近一看,原來都是等候開城的。幾個武裝巡警正提著嗓子在罵:「狗日的,叫你們莫擠,偏要擠……日你媽喲!一夜都過了,偏這兩竿葉子煙工夫等不得……媽的!又不是老子們故意灣酸,天天都是吃過早飯才開城,你龜兒見天在出城,難道還摸不夠嗎?」

  城門打開一扇,出城的人吵吵嚷嚷拼命朝外面擠,二十幾根擔河水的挑子擠得更凶。守城巡警還在罵,也沒人瞅睬。

  傅隆盛也混在人群中,走出甕城,走過大橋,把長長一條簸箕街走了一多半,看不出半點要打仗的情景。挨近金繩寺,一家很大飯鋪,是北門外有名的賣十二象的地方,生意正好。臨街一個磚砌的連二灶上,安了兩隻大毛邊鐵鍋,翻煎倒滾煮著兩大鍋豬肉和豬的內臟。陣陣香氣,從那好像奶汁的湯內溢出,老遠就向行人鼻端撲來。掌瓢師傅面前擺了一塊尺許厚的木砧,足有鬥筐那麼大小。不停手地用鐵抓子從鍋內把一些肉啦、肺啦、肝啦、大小腸啦抓來,放在木砧上,幾刀切碎,用手抓在鬥碗裡,添上奶汁似的釅湯。堂倌便川流不息地從木砧邊端向各張桌子上,一面吆吆喝喝喊著堂:「中二一份靠上;東三續一份靠下;西一添湯,就來囉!」

  傅隆盛也和其他城內人一樣,好久沒有打過牙祭,看見毛邊鍋,就止不住口饞。幾乎要朝飯鋪舉步了,才猛地發覺沒有帶錢褡褳。這一下,連茶鋪都沒資格進去了,漫道吃飯吃肉。

  八月初八日畢竟清清靜靜地過去了。

  謠言說,初八日因為同志軍沒有預備好,撲城日期已改在八月十二日。

  這一天,傅隆盛雖也朝城門洞跑了一趟,但已不像頭一次那樣匆忙。早飯之後,吃了一袋葉子煙,在錢褡褳裡放上幾個當十的、當二十的銅圓和幾十個黃銅製錢。不是往北門,而是往南門,並且不到城外,就在挨近城門洞一家茶鋪裡坐下。但是一碗很釅的毛茶足足沖成白開水,而且解了三回小溲,街面上、城門邊還是同幾點鐘以前的情景一樣,聽不見一點槍炮聲,喊殺聲。「唉!大概又靠不住啦!」

  謠言又說,中秋節這一天,准定要撲城的。因為元朝末年,殺老韃子起義就在這一天。這是一個好日子,隨便你如何說法,同志軍都不會放過這一天。也就由於這緣故,制台衙門還特別戒了嚴,全城很多人家都是驚驚惶惶地一直過到半夜。

  倒是傅隆盛反而不像初八和十二那兩天興奮了。是受過兩度刺激之後,不免有一些麻痹之感呢?抑或有了兩次蹈空經驗,到第三次就自然而然有了預見呢?總而言之,中秋節這一天,他是到了下午很晚,才拄著葉子煙杆,緩緩走到南門大街去。

  這一天,當然也和前兩次一樣,謠言終於是謠言,連一點同志軍的氣息都沒有聞見。不過對傅隆盛說來,卻有很大收穫,那便是他親眼看見有幾抬擔架和兩乘鴨篷轎子從城外進城。看得出,擔架上是七個帶了重傷的兵,鴨篷轎內,據說是兩名帶輕傷的軍官。茶鋪裡好些人都在歎息說:「為了四兩八錢月餉,便去替趙屠戶拼命,真值不得!」

  打聽之下,才曉得是從新津一帶戰場上抬回來的。幾天裡頭,都有傷兵進城,據說,新津仗火打得很凶,陸軍方面傷亡極大。到底每天傷亡人數有多少呢?別個說:「倒沒計算過。」但他傅隆盛同幾個專門在這裡吃茶的人卻估計為:「總有好幾百,至少至少也有一百三十多人吧?」

  一百三十多人就是在三渡水被西路同志軍殺死的數目啊!

  「這就是真憑實據,連趙屠戶都不敢隱瞞的。同志軍好不厲害!只一仗火,就叫一隊新軍全軍覆沒,殺得他們一個不留。嗨!老己,你想嘛,這還是孫澤沛一個人的隊伍!新津這面,光是一個侯保齋就比孫澤沛凶得多。聽說,他手下的弟兄夥,一大半都是邛蒲大山裡的刀刀客,一把潑風刀耍圓了,幾十人近不了身,怕你新軍的快槍再快,他們只要就地一滾,便到了身邊,何況還有一個周鴻勳。周鴻勳手下練出的隊伍,那又不是刀刀客比得上的,他們能夠左右開弓地打槍,槍又打得准,裡把路遠百發百中。新軍哩,就是那個樣子。雖然比巡防軍好,可是打起仗來,未必比巡防軍行。三渡水他們都敗得那麼慘,那麼,同侯保齋、周鴻勳這樣的人對敵,怎麼會一天不傷亡到好幾百呢?」

  傅隆盛還扳著指頭算道:「一天傷亡一百三十來人,十天就是一千三百來人。嗨!趙屠戶的人馬再多,看他經得住好幾天這樣傷亡?」

  但是從八月十六日起,南門城門洞再也看不見有什麼傷兵進城。不好聽的消息,也不斷傳來。這個說,新軍已經打到河邊了;新軍已把修在舊縣的營房奪回來了;新軍的炮隊已經向著新津城開炮了。那個人又說,新軍已把好多隻船運到河下,一渡水已經搶渡過去,目前正在搶渡二渡水;新軍統制朱慶瀾也從雙流黃水河親自到新津花橋子督戰;河這岸已經看不見一個同志軍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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