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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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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掌櫃,你又糊塗了,從前是啥子世道?眼面前又是啥子世道?從前,城裡出個刀案,一府兩縣都要出來驗屍。而今,隨便打死一鋪纜子人,不說官府不驗屍,連屍親領屍,還要找人擔保哩!眼面前是亂世道,遭冤枉的多嘍。比如前幾天龍鬚巷陸收荒失慎,自己東西燒光,還著路廣鐘逮到巡警道去,說他存心放火,要燒制台衙門,這不就是一個好例子嗎?」 傅隆盛一下跳了起來道:「好得很,我正要跟你講這樁事。你曉得不,陸收荒是咋個放出來的?」 「我自然曉得是四街街民保出來的。可是你也該曉得那是巡警道衙門,這是營務處,地方就不同。」 「管它同不同,總之都是官府,都是管百姓的地方,都該講道理。沒有那道衙門行得通的事,這道衙門會打杵。」 「就說衙門一樣也要看人說話。巡警道衙門坐的是徐道台,這人原本就是好官,比周禿子好多了,所以百姓們不怕他。眼面前坐在營務處的,可是田莽子呀!……」 但是田街正說不服傅隆盛,沒辦法,只好憑傅隆盛邀約了二十來家街坊,請人做了一張公稟遞到營務處去,力保曾板鴨是無辜受累。「合無仰懇大人明鏡高懸,恩准小民等具結保釋,設若所言是虛,查出實據,小民等情甘同罪!」公稟頭一名,就是傅隆盛。 第七章 變(六) 籌防局的田委員叫田輔國。官職不大,僅只一個候選同知。因為是田征葵的侄子,能在制台衙門的宅門內闖進闖出,能陪伴九少大人打麻將,鬧小旦,因此,人就紅了,勢力就大了,對於同僚眼睛也長在額腦上去了。人人討厭他,遂取了《書經·禹貢》篇上一句「厥田惟下下」,譏諷他這塊田是一種最下等的田,就叫他為下田。下田又是一個最愛討小便宜的人,無論在大商店小商店買東西,總于講定價錢之後,再打一個七折。因這緣故,曾板鴨這個不通世故的倔老頭子早已成為他的仇人之一。恰巧成都謠言繁興,說同志軍與四鄉民團都派有不少奸細到城內來當內應。籌防局也負有防範奸宄責任,幾十個委員時常到街市上明察暗訪,也逮過一些形跡可疑的人。但是只要分給院派承審官武鑣一審訊,每每提起朱筆判上「訊無實據,准予保釋」八個字,就放了。 這天,下田親自把曾板鴨押來,當面託付武鑣:「這個人的確是個壞人,的確是同志軍匪徒的同黨,做生意是過場,其實是個很厲害的坐山虎。這一次,務必煩你老哥秉公嚴訊,縱不稟請帥令立地正法,也該判他一個永遠監禁,方足以寒匪膽而保地方安寧。」 那個時候的制度:若要判處一個罪人的刑事,必須取得罪人口供,沒有口供,不管罪證如山,還是不能判刑。當其武鑣坐上公案,點名提到曾板鴨。剛剛照例問了姓名職業,曾板鴨就極口喊起冤枉來,說他是有身家有姓名的好人。 提訊到第三次,武鑣確實相信是下田公報私仇。不由歎道:「只因三隻板鴨,六十文錢的扣頭,就要借我的手殺人,天地間哪有這等便宜可圖!」於是飽蘸朱筆,就在口供單上判道:「所訊曾板鴨一名,委系安分良民,斷不能以匪類治罪;且年老體衰,不能久羈囹圄;應予當堂省釋,以為慎刑之舉!」他還沒有寫完,忽然身邊鑽出一個麻臉人把他攔住道:「君揚寅翁,你怎能這樣輕率地就將人犯省釋了?豈不怕田老大人見怪嗎?」 這麻子叫汪承第,也是一個候補知縣。因為官運欠亨,從湖北老家來到四川,坐了幾年冷板凳,沒有得過一次像樣的優差,最近巴結上了下田,和下田拜了把,走通內線方得個制台衙門幕僚差事,也被派到營務處來當承審官。他知道這是一個進身之階,設若老田下田再一垂青,當然還有意想不到的好處的。 武鑣當下把朱筆一擱,頗不自在地瞅著他道:「照你的意思呢?」 「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覺得四川百姓都是刁狡非凡的,照你寅翁藹然仁者的訊問法,是萬萬問不出實情來的,此是一……」 武鑣即刻短住他的話頭道:「別說了。總之,老哥是摸過印把的人,到底有閱歷,兄弟只好佩服。這案子就勞老哥去問吧!」 這番話,對汪承第說來真比刀劍還利。他知道武鑣是刑幕出身,報捐知縣,在四川有十年的資格,署過幾次縣缺,最近實授了名山縣知縣,正因為新津、邛州都被巡防叛軍和同志軍佔據,不能到任;而且他又是趙制台最賞識的一個人,每逢五福堂有什麼大會議,知縣班子能夠說話的,除了徐琯就是他。得虧這些原因,汪承第才把他這番刻骨諷刺話強忍了下去。 他把這一包子氣到底都發洩到曾板鴨這個倔老頭子身上。同時他更打算借曾板鴨的口供,向武鑣作一種報復,表示他對四川民情,的的確確比老資格武鑣高明。當然,借曾板鴨的老命來見好老田,報答下田,更不待言了。 因此,他一坐上公案,不問青紅皂白,只是把塊驚堂木拍得山響,直起脖子叫道:「從實招來!從實招來!從實招來!」 接著,不再聽曾板鴨訴冤,便滿臉煞氣,吩咐站堂差役動刑。足足把曾板鴨吊了兩個鐘頭的鴨兒洑水,痛得曾板鴨呼天喚地,死去活來。放下來時,不但躺在地上不能動彈,甚至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但是口供哩,依然沒有。 這時節,傅隆盛的聯名公稟恰好呈來。 這時節,岑春煊通電全省文武官員的文告恰好也由制台衙門收發處發出,營務處也奉到了。 武鑣笑眯了兩眼,把這兩件東西一直遞到汪承第的眼皮下,毫不客氣說:「汪麻子,你做的好事,恭喜你大禍臨頭!」 汪承第起初很是茫然。先把傅隆盛聯名公稟接來看了遍,冷笑了聲道:「這算什麼,恐怕都是同夥當內應的莠民……」但岑春煊的電文剛接過手,他那黑黲黲的容色猛地就變灰白了。電文還沒看完,武鐮已經注意到他臉上麻瘢顆顆發暗,而且滿額腦出汗,兩隻手發抖得好像在篩糠。 「這……這是從哪裡說起的事!」 武鐮哈哈笑道:「想來,斷不會是從三皇五帝時候說起,最早最早,也只是從大清朝宣統三年七月說起罷了。」 汪承第額腦上重重疊疊起著無數皺痕道:「老哥真愛說笑話。」 「並非笑話。岑宮保前在四川,後在廣西,委實揭參過不少大帽子,還殺過一些酷吏,為百姓伸冤。所以他的電報一到,滿城百姓都歡喜若狂。像這樣的人,這樣的事,怎麼會是笑話?」 「唉!我只說我的事情呀!」 「嘿嘿,你汪麻子的事情嘛,那太好辦了!你坐上公案,再一次非刑,把曾老頭兒弄死,等那具公稟的傅隆盛去糾合曾老頭兒家屬,告到岑宮保台前,岑宮保自會同你算賬。」 「老哥,你盡這樣幸災樂禍,卻不知道兄弟的苦處!」 「你汪麻子也有苦處嗎?倒是奇聞。」 汪承第抹著眼淚道:「要不是下田逼迫我,我如何會下此毒手?現在設計奈何,總求老哥念在同寅面上,替兄弟想個辦法,使兄弟得以自新,那便感戴不盡了!」說完,還作了三個長揖,請了兩個大安。 武鑣摸著八字鬍須道:「你一定要我設法,我想來,只有煩你自己到拘留所去,向曾老頭兒賠個不是,使他稍得安慰,不致因傷致命。而後趕快把具公稟人傅隆盛等找來,你再委屈一下,給他們下個全禮,要求他們及時把曾老頭兒領回醫治。這湯藥費,似乎還是你出了的好。這樣,即令曾老頭兒醫治不好,成為殘廢,他的家屬和街鄰大概也不告你了。」 汪承第並沒有向具公稟人下禮。也沒有出湯藥費。只是于曾板鴨抬走後,趕緊借個故,把差事辭了。並且逢人就申說他斷然不是下田的同黨,他之與下田拜把,完全是下田仰攀他,而非出於他的巴結云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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