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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聽見的。」楊嘉紳的四方形白淨臉皮上擺出一種得意笑容道,「但依職司揣度起來,不管省外匪情如何猖獗,只要加緊剿辦,還是容易撲滅。目前最關緊要的,仍舊是職司上次面稟過的,是新津這一處。這一處的匪徒聚集得最多,背後有邛州、蒲江、大邑各地散匪為其後盾,左方有崇慶州與溫江的孫匪澤沛、吳匪慶熙相與犄角,而彭山、眉州、丹棱、青神諸匪又遙與呼應,所以區區一城,就把大人可用之兵全部牽住。大人所定的克復限期已屆,聽說陸軍不但未把城池攻下,甚至連城外的二渡水都未曾搶渡過去,不知是否屬實?……」

  老九垮著嘴角輕蔑地一笑道:「你不知道在花橋子還打過兩次敗仗,傷亡不少的人哩!」

  王連忙說:「一共只死傷了幾十人,不算多。但是據報,叛弁周鴻勳那面的死傷更重。」

  楊嘉紳道:「用兵,哪裡沒有傷亡。傷亡多寡,倒在其次,只是曠日持久,影響太大。各種謠言,因而風起,都把新津一地說得像梁山泊那樣不可侵犯。各地匪徒也才因利乘勢,四處騷擾。譬如西路匪徒竟敢于兩次圍攻崇寧縣城,兩度盤踞灌縣縣城。侯國治匪出入安縣、什邡,遊行自在。以前怯畏官兵,聞風即潰的,現在竟敢與官兵接仗,竟敢與官兵周旋進退,不把官兵瞧在眼裡。其原因,都在於未把新津攻下。為今之計,還是要仰賴大人威信,督促朱統制克期將新津克復。新津一下,即可抽出兵力,掃蕩西北兩路。同時,也使匪徒膽寒,官兵氣壯。這時,奏報肅清,誰曰不宜?這是職司一孔之見,仍候大人鈞裁。」

  趙爾豐點頭說道:「彥如所言與鄙見極合。只是朱子橋這人太不中用。昨天尚在電話上,向我報稱匪情嚴重,兵力太薄,意思似乎要我增兵。你老兄已曉得他帶去的兵已經不少了,還在要求增兵。我不解朱子橋這人何以如此無勇?」

  「倒也不怪朱統制無勇。或者陸軍裡面確有一些思想不純正的人從中鼓煽,以致士氣不揚,朱統制難於駕禦,而又未便明言,也未可知。」

  「那麼,以何方法才能使陸軍可用呢?」

  楊嘉紳沉思一會兒,遂獻了一計。就是趁朱慶瀾請求增兵機會,撥出得力巡防軍三營,交與現任全省提督軍門田振邦率領(他為什麼不提說叫田征葵去呢?因為他知道趙爾豐不會讓田征葵離開自己身邊。並且審度了一下,田征葵雖然以松潘鎮總兵虛銜當著全省營務處總辦差事,以官階來說,畢竟只是一個候補道員,官不算大。而全省提督軍門,固然出於綠營已裁,有名無實。但在舊制武官中,卻要算總督以下全省最高的一員,與新制的陸軍十七鎮統制官比起來,或許還要略高一級。以田振邦帶隊前去,雖不能管轄朱慶瀾,但至少朱慶瀾得客氣三分,有話也可與之商量。而且田振邦脾氣隨和,能夠與人共事,更不像田征葵恃寵而驕,動輒盛氣淩人,要是叫他去,說不定還會引起兩軍衝突哩!),開到雙流,名義給朱慶瀾增援,實即監督陸軍作戰。設若陸軍當中某營某隊不聽指揮,或作戰不力,就撤下來,飭令繳械,聽候處分。有心腹巡防軍從而監視,陸軍士兵便不敢有什麼二心了。

  對!楊嘉紳給趙爾豐獻的計,確是一個殺著。但是各地的同志軍、團防和一般班出頭的所謂義軍——就是不與同志軍合流,而又與團防立異的袍哥組織——卻也不謀而合,要趁趙爾豐尚未攻下新津之前,給他一個全面開花,安心要把他的統治系統,打得粉碎,使得趙爾豐只管伸出十根指頭,卻按不到一個虼蚤。

  他們的辦法——當然不是經過會商而來,也不是由某某軍師代他們定下的策略。——大概是這樣的:同志軍攻打一些州縣城池和大市鎮,打得下,便霸踞著發號施令;並向州縣官和大紳糧要錢,要糧,要槍械。若果有兵防守,攻打不下,便拉個長圍圍住,斷絕城鄉交易,使城市困憊不堪,自然投降。守兵倘或出擊,那便看情形而定了,人數不多,就硬拼,死傷多少不在意下,只要繳獲得到一些硬火,也便心滿意足;兵的人數多,便分頭撤退。兵一收隊,他們又跟蹤合圍。總之,把有限官兵全糾纏在若干處據點中,動彈不得。

  團防哩,只管散漫,但是它卻可以通風報信,遮斷交通。有時,團防與同志軍又幾乎難於分辨。比如攻打某一城市的大隊伍,有同志軍,也有團防。一旦形勢不利,同志軍進了山,團防便散回故里,喊起保衛鄉里治安的口號。官兵不去惹它,地方官也調它不動。

  義軍比如是一種填充料,但凡同志軍和團防力所不及之處,便是他們活動地方。這夥人,說不上什麼宗旨,也沒有什麼明顯目的。反對趙爾豐、周善培,因為大家都在反對;反對官府紳糧,因為官府紳糧從不把他們當作好人看待。在鄉壩裡頭,他們是霸王,二三十人結成一體,就沒人敢惹。其實並未搶過人,也難得打人,更沒有殺過人。但是稍有身家的二簸簸糧戶,一提起義軍,卻無一人不害怕,把他們全看成混世魔王。

  距省較遠的上下川南、大小川北、上下川東,因為都只有少數巡防軍分散駐紮,便是革命黨人活動起事地方。趙爾豐每逢接到這些州縣的告急文書,先前還只是浩歎。到後來他想了個一箭雙雕的妙計(說不定也是楊嘉紳獻的計),那便是把下川南指與黔軍駐防,把下川東指與陝軍駐防,並預備小川北一隅,作為不久端方帶來的鄂軍駐防處所。川西腹地,他是決計不讓的。

  這時,成都省城的人民生活已比半個月前更為恐慌起來。首先,依靠河道從眉州、青神、彭山、樂山、犍為等處運省的柴炭,已被江口上下的同志軍和團防遮斷,東門外柴炭商存貨不豐,便趁此機會,幾天一次、後來竟自一天一次地漲起價來。食鹽也一樣,成都二三十萬人不可一日或缺的鹽,也全靠五通橋、牛華溪兩處鹽場的引案運濟。沒有柴炭做飯,還可設法,成都城外雖沒有煤礦,然而林木卻有的是;而且滿城裡面更是樹木蔥蘢,若是斫來當柴燒,三年也夠。但是沒有鹽吃,那就嚴重了。因此,本來謠言便多的季節,這一來,謠言更多了。及至岑春煊的文告一發表,謠言就像長了翅膀似的,無一個角落不飛到:

  「老己,聽見說嗎,東南西北四路的同志軍都要殺進城來了?」

  「啥時候?」

  「八月初八日。」

  「隊伍不小吧?」

  「總有幾萬人。」

  「不是又要開紅山了?那才怕人哩!」

  「有啥害怕頭!人家同志軍都是仁義之師,一進城來,先殺禍首趙爾豐,次殺條師周禿子,但凡那些欺壓良民百姓的,像田莽子、王殼子、路小腳等等,都要拉出來一個一個地過刀!」

  「那麼,做官的都跑不脫了?」

  「不是的。官也分好歹,歹的才殺,好的像玉將軍、劉提學這些人,不但不殺,還要叫他們出來維持秩序哩。」

  「還要維持秩序?」

  「咋個不呢?同志軍並不想同宣統皇帝爭江山。他們只是反對盛宣懷、趙屠戶,等把這些奸臣殺了,把蒲先生、羅先生救出來,還要歡迎岑宮保來做四川制台哩。」

  謠言越傳越廣,也越傳越具體,甚至有些人賭咒發誓說,四城門洞硬已看見同志軍的告示,和七月十五日下午趙爾豐出的告示一樣,也有那麼大,也是有韻的四言八句,其中兩句是「只殺周趙,不問平民」。

  第六章 新的衝突面(六)

  靜靜的庭院。連經常在簷角屋牙間鬥嘴的麻雀都不知飛往哪裡去了。只有隔牆菜園裡兩株麻柳樹上的懶蟬,還那樣拖起一片聲音不知疲倦地在叫。天空和往日一樣倒陰不晴。說是晴吧,卻滿天白雲,無一絲縫隙;是陰哩,而朦朦朧朧的日影又淡淡地從空罩下,仍然可以把晾在竹竿上的濕衣服曬乾。庭院裡的樹子,花樹多些,都不高大。曲池旁邊靠著假山,是幾株名貴的梅花:有鐵幹朱砂,有綠萼,有大紅宮春,每當初春繁花盛開時,差不多一院子都香了。這時節,滿院子也是香馥馥的。原來三株金桂已經開到七分花了,如其再有三個像今天這樣的日子,那麼,今年的桂花就算走了運。

  菊花帶著婉姑在短廊的「亞」字闌幹上並排坐著。菊花拿了一幅白洋紗在給自己做抽紗手巾。婉姑也溫順地勾著小脖子,用兩根牛骨頭籤子和一團粉紅洋頭繩,學著編織一個裝銅圓的荷包。

  隔牆菜園裡大概又在給蓮花白、冬寒菜、菠菜、莧菜飲清糞了。一陣微風吹來,連金桂的香氣都被掩住了。

  婉姑連呸了兩聲說:「好臭喲!……賴大爺硬是不聽招呼,媽媽都跟他說過幾回啦,叫他白天不要飲糞水,他偏要飲。」

  「你們的話真不好說。又叫賴大爺把菜做好,又不要人家隨時飲糞,嫌臭……嫌臭嗎?那就不要吃小菜。」

  「我就不想吃。這一晌,頓頓小菜,把我都吃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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