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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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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喲,人不宜好,狗不宜飽!你們守著一個菜園子,頓頓吃新鮮小菜,還說不愛吃。人家在街上買不到小菜——連小菜腳腳都買不到,頓頓吃鼓眼白飯的,才造孽哩!」 婉姑把手上的活路停住,抬著頭問道:「哪個吃鼓眼白飯?」 「就忘了。昨天高嬸嬸不是在灶房裡擺談過,說她們住的那條街上,好多天都沒有和小菜見過面,太太不是喊高二爺在賴大爺那裡買了兩捆菠菜送她嗎?」 婉姑眼睛幾眨道:「嗯!對。媽媽還說過,二天叫高二爺再跟她拿些回去……菊花,小菜多不好吃,為啥子大家又離不得它,你說,是咋個的?」 「是咋個的?因為它是個下飯的。」 「我說它就不下飯。」 「我說它就下飯。」 婉姑很不自在,覺得菊花故意頂了她的嘴。又勾下脖子,笨腳笨手打起荷包來。歇了一會兒,還是她先開了口說:「菊花,你說,高嬸嬸長得好看些嗎?還是前天那個顧姆姆好看些?」 「你說呢?」 「我就是不曉得嘍。」 菊花咧開嘴巴笑道:「真是蠢東西!這麼大了,連好看不好看都不曉得。」 「你才是蠢東西。人家說不曉得,是不曉得哪一個更好看些。」 「這樣嗎?我說,高金山的女人,比那個顧奶奶更逗人愛,人又年輕,又長得白白淨淨,說起話來眉花眼笑的。」 婉姑點著小腦袋道:「我也覺得高嬸嬸要好看些。媽媽偏說高嬸嬸趕不上顧姆姆。」 「顧奶奶長得本不錯。身材眉眼,確實要些人比。就只歲數大了,沒有年輕人嫩靦。」 「媽媽的歲數也大囉,咋個還是那麼嫩靦呢?」 菊花又笑了起來道:「真是個蠢東西!……」 婉姑把嘴巴一嘟道:「又罵我……我要去告你!」 菊花並不懼怯,反而氣憤憤地給她轟了轉去道:「話都聽不來,動輒就要告人。去告嘛!我再也不跟你說話了。」 於是短廊間又靜靜悄悄了一會兒。一對喜鵲飛到曲池裡洗澡,沒有人去吆它,高興得旋洗旋叫。 菊花撲哧一笑,低頭把婉姑睃了一眼道:「咋個搞的,變成啞巴姑娘了?」 「你說不再跟人家說話了哩!」 「我不跟你說話,你自己就不說話了?真是這樣聽說聽教,那才乖哩。」 「我不乖!」 「你乖!」 兩個人又對看著哈哈地笑了。 「菊花,我問你一句話。那天顧姆姆來,說到楚表哥受了傷,為啥子媽媽就哭了?」 菊花連忙回頭向堂屋門外一看,雕花屏風跟前的籐椅子還是空的。才壓低聲音說道:「也不留心看太太在不在,就這麼亂開口,若是叫太太聽見了……」 婉姑也不由把舌頭一伸。 「……才不撕你的嘴哩!」 喜鵲飛到大廳屋脊上用嘴殼子修理洗乾淨的羽毛。麻柳樹上的懶蟬也住了聲。假山縫隙中的蟋蟀反而一遞一聲吟叫起來。 菊花湊下頭去,附著婉姑耳邊問道:「你曉得太太為啥哭了嗎?」 「我就是不曉得,才問你的嘛。」 菊花笑嘻嘻地把自己胸襟上的一個紐子指著道:「因為你楚表哥正是太太的這個。」 「啥子?是媽媽的紐子嗎?」 菊花捂著嘴笑得前仰後合道:「我又要說你是蠢東西了,連這個都不曉得!……嘿嘿,這是紐子嗎?不是的,這個叫打心槌槌。」 「打心槌槌?……我還是不懂得。」 「心上人呀!就是說,太太喜歡你的楚表哥。」 「媽媽喜歡楚表哥。我還不是喜歡楚表哥?哥哥也喜歡楚表哥。爹爹也喜歡楚表哥。我們為啥又不哭?」 「你們自己不哭嘛,哪個禁止你們不要哭的?」 「你也不哭。」 「我沒有資格。」菊花還把嘴唇一癟,「你楚表哥那個苕果兒樣子,還夠不上我哭他!……」 婉姑睜起一雙晶瑩透徹的大眼睛,定定把菊花看著。正待追問下去,忽然大廳屏門訇地一響,是門扇被人掀得過猛,碰在木裙板上的聲音。接著,振邦一個虎跳,從大廳上跳了進來。青絨朝元鞋在門限上一絆,幾乎跌了個狗搶屎。 婉姑驚叫一聲,本能地把手上活路朝背後一藏。但又說道:「哥哥,我都學會了打洋頭繩的錢袋子。你不搶我的,我才拿跟你看。」 振邦背著手走過來說:「我不搶,拿跟我看。」但荷包剛一露面,他劈手便奪了過去。 婉姑扭著兩隻小手,剛要叫喊,菊花業已乘其不備,從振邦手上又把荷包奪過來道:「你就是這麼討人厭!人家好心好腸拿跟你看,你出手就搶,這叫啥子名堂!」 「啥子好東西!我逗她耍的。你死丫頭又開腔了!」他又上前一步道,「妹妹,吃不吃糖豌豆?我有。」 羅升提著一個花布做的書包,氣吁吁地跨進屏門道:「你默倒你就跑脫了……人家還不是攆到大門上來了?有本事的,趕快出去抵住……莫躲在屋裡充門限漢兒!」 菊花詫異道:「又出了啥子拐啦?硬是喲!見天放學,總要生點事才安逸!」 羅升揩著汗臉——他算是複元了,就只不大跑得路,不大累得。因才留在公館裡做些不吃力的事情,例如振邦去上私館讀書,他便代替何嫂送去,放學時接回——說道:「叫他自己說嘛!」 振邦一隻手插在衣袋裡,立眉豎眼地說:「是他龜兒子先吐的口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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