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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


  第六章 新的衝突面(五)

  岑春煊那篇《告蜀中父老子弟文》,和四川人民見面之後,由於它不像一個欽差大臣的煌煌文告,口口聲聲是春煊春煊、父老父老,的而且確很像一個出門已久的子弟,在離亂時候寫回來的一封慰勞家裡人的家信。因此,有人說,他這篇文章,無異於在一塘靜止的臭腐的水中,投下了一塊大石,雖不石破天驚,卻也水花四濺。也有人比喻是在悶熱天氣中,大家正悶得頭昏腦漲,透不贏氣的時候,突然一聲霹靂,一陣大雨,不特使人感到通身爽快,而且也使人的精神大為振奮起來。

  果然,幾天以來,那篇文告跟前——不只是一處,而是每一處——從早到晚,都有許多人圍在那裡。有的人念一遍又一遍,一直念到背誦得出;有的人拿著鉛筆、或在小墨盒裡蘸墨的毛筆,在抄寫;不認識字的人和文墨不很深沉、對於那篇古文還不大懂得徹底的,就尖起耳朵聽人家念,聽人家一遍二遍的講解,也把這篇文義相當深奧的東西,理解得很清楚。幾乎每條街上的百姓,高一點的,像顧天成的舅子、洋廣雜貨店的二師鄧乾元;低一點的,像鹽市口傘鋪掌櫃傅隆盛,都一樣興高采烈地蹲在茶鋪的板凳上,大聲武氣說:「岑宮保要來了,該我們百姓抬頭了!他媽的,這一晌他們做官的人也歪透了,也把我們壓制狠了!……」

  紳士們也忙了起來。連日之間,不是你找我,便是我找你,甚至幾個人、十多人,不期而遇地聚在一起,研究著對於岑春煊之來,他們要不要拍發幾封電報去,表示紳民聞訊,不勝歡騰;兼之預為之地,把趙爾豐等人控訴幾句?好多人都認為應該這樣做,並且拍著胸膛說:「我出一個名字!」

  但是高等學堂總辦周鳳翔、通省師範學堂監督徐炯、前任四川財政監理官蔡鎮藩,和一個老翰林伍肇齡、一個老宦場顏緝祜(就是現正關在制台衙門來喜軒、華陽翰林、鐵路股東會會長顏楷的父親號伯勤的),一班閱歷深、世故熟的老成紳士,卻認為萬萬不可以這樣冒昧。與其虛文取禍,不若推舉幾個有聲望的人,悄悄趕赴宜昌,代表川人出境歡迎,見了岑春煊,再面控一切。當下,邵從恩便挺身而出道:「鄙人剛由宜昌回來不久,路上情形比較熟悉,最好是我去。並且鄙人日前謁見趙季和的時候,便曾說過,重慶那面,我還有些事情要去清理。現在正好要他辦個護照,從東大路走。對官兵,有護照為憑,不致有所留難。對同志軍和民團,我們可以實情相告,更不致有什麼意外。只是須要諸公領銜,具一個公稟,方見區區代表,果是公意。」大家研究了一番,極為贊成,並加推了一個代表,就是徐炯。並且說:「這公稟,就由子休、明叔你們二位親自擬辦,我們只是蓋章好了。」

  一夥年輕氣盛的紳士,非常不滿周風翔等人的顧慮,堅決認為直接派代表去歡迎外,未嘗不可用法團名義再去一封歡迎電報,雙管並下,也使岑春煊多注一點意,因而兼程前進,也未可知。年老人拗不過他們,只好說:「你們一定要這樣搞,也可以。只是電文上,千萬不可透露我們有代表歡迎這一層。」

  商量到夜,由高從龍與幾個辦文案的高手,挖空心思,擬出了幾通稿子。經眾人看後,都搖頭不以為然。因為不是內容太空洞,就是措辭太露骨。後來還是由前任商會協理、現任昌福公司總理、秀才出身的樊啟洪號孔周的這人,提筆擬了四個字:「望公速來。」大家才認為既有「徯我後,後來其蘇」的意思,而又無傷於當道。但就這樣,電報局仍把電稿退回來說:「趙制台有特別公事發下,凡非官電,一概不准拍發。倘有不遵,決予嚴懲不貸!貴處電稿,理合退回,請煩查照為荷!」

  大家這才恍然大悟,岑春煊的文告雖被代刊張貼,但岑春煊真個要來,還怕不大容易哩!

  可不是嗎?在尹良同饒鳳藻談話之前,即是說當趙爾豐接到內閣的電報、岑春煊由上海打來的電報、他二哥趙爾巽由奉天打來的電報這一天,他已是雷霆火炮地生了大氣,無論在上房,在簽押房,無論在老婆面前,在兒子面前,甚至在寵愛的大丫頭來龍面前,老是氣哼哼地罵人。起初是無的放矢地亂罵,漸漸就罵到端方頭上,罵他是陰險小人,「把我姓趙的當成了孱頭,現在還好意思來查辦我!好吧!就讓你來,看你能把我奈何得了,奈何不了!」又罵瑞澄,只知討好載澤、盛宣懷,不惜犧牲他姓趙的,「口口聲聲說我無能,難道老岑真個就比我強嗎?」接著就罵岑春煊老而無恥,行將就木的人了,還這樣熱衷,「什麼會辦查辦,明明是來排擠我。哼!你會收買民心,你會要結紳士,你以為一帆風順,馬到功成嗎?試試看,中原逐鹿,還不知鹿死誰手哩!」

  罵夠了,仍不得不把老四、老九叫到跟前,密密磋商了一番,賡即給奉天趙爾巽拍了幾通密電去。一面是請教今後如何對付正在演變的時勢;一面懇求二哥就近向京城、向武昌兩方面,設法阻止岑春煊西進;並限制端方事權,要使端方來川之後,只能查辦路事,不得過問川局。待到第一步佈置停妥,接著便在簽押房召開了一個小圈子親密會議,商量趕在岑春煊萬一來到之前,對於眼前的四川局面,先做一番怎麼樣的安排,方為妥當。這一天,應召到簽押房來的,仍是幾個心腹人員:楊嘉紳、饒鳳藻、官報書局總辦候補道餘大鴻,以及兩個掌兵權的田征葵、王,至於老四、老九這兩個寶貝,不特在場,而且還是要角。

  趙爾豐坐定後,先叫老四把內閣轉來的上諭和岑春煊的幾封電報,通通交與眾人傳觀了一遍。他方摸摸白得更多了一些的鬍子,沉著臉色,徐徐說道:「朝廷又加派岑雲帥來川會辦川事……岑雲帥業已奉命,大概不日將由上海啟行……岑雲帥在四川威信素著,四川百姓也非常愛戴他……朝廷特別檢派他來,足證朝廷對於川事是很關切的……我們希望岑雲帥不要像端大臣那樣,剛到半途便遲徊瞻顧起來……不過岑雲帥拍來的這兩封電文,好倒是好……只是在目前社會或許要發生一些影響……所以找各位來商量商量。各位有何見地,不妨談一談。」

  他的話剛剛說完,在他身旁的老四已經血脈賁張地屈起指頭,在簽押桌上敲得一片聲響,說道:「有影響!而且是惡劣已極的影響!老岑這兩封電文,尤其是那封……對!就是這封《告蜀中父老子弟文》……呃!你們須知,重慶、瀘州、敘府、資州、順慶等地俱有電稟說,他們業經照刊張貼……我們這裡也只好刊發出去。可這一來,就無異於因風縱火,火上加油……幾天當中,省外民匪越是猖獗,省內劣紳也有躍躍欲試之勢,你們看,這怎麼好!」

  老九也挽起袖口,氣勢洶洶地說:「老岑的告示,名為安撫,其實是把匪徒鼓動起來,反對咱們罷了!」

  田征葵接嘴說道:「水路完全不通了,從華陽縣中興場以下,節節是匪。」

  饒鳳藻跟著說:「昨天據報,雅安府大匪羅八千歲糾合了上萬匪眾,沿雅河而下,已經竄到犍為縣鹽場五通橋,同犍為匪首胡重義合股,也拉起了義軍旗號,大有上窺嘉定府之勢。」

  餘大鴻附和道:「小川北各地也不安靖。據說,是一班革命黨人在那些地方煽動,差不多與富順、榮縣、威遠這一帶相仿。」

  王最後斟酌著詞句說道:「依職道看來,各地情形都由於兵力不敷所致。請大人示下,日前所議的,除已募新兵三營外,可否再募數營以資調遣?」

  「怎麼不可以?」趙爾豐兩眼一,露出一派煞氣道:「還該劄知各府廳州縣,尤其是成都府屬的十六州縣,各視情形,准其就地招募練勇一百人到三百人,餉雜各費,作正報銷……哼!你們莫以為岑雲帥要來,我當真就不用兵了。」

  老九頗有用意地哈哈一笑道:「你們只管放心,老岑能不能來,還未敢必哩!」

  大家登即明白這話的後面大有文章。都不由互相看著,有的眼睛幾眨,有的嘴角幾翹。

  趙爾豐長歎一聲道:「總之,遍地瘡痍,民生疾苦,不論誰來,這兵終是要用的……彥如,你替我想一想,有什麼好辦法,能在岑雲帥來川之前,或者端大臣進入川境之前,把眼前這個亂攤子收拾收拾。」

  楊嘉紳舉眼把眾人一溜,而後筆直對趙爾豐說道:「誠如大人所論,兵確實要用,亂攤子確實要收拾,看似二事,其實是一事。只要兵用得好,不惟亂攤子容易收拾,而且進一步,岑大人也大可以不來。」他頓了頓,覺得趙爾豐全神貫注地在聽他說,他便接著說了下去:「朝廷之所以差遣端岑兩位大人來川,當然出於京城各大位不知四川真相,把匪勢看得過於囂張(他本想說,也由於趙爾豐前此不聽他的話,只圖誇張匪勢,掩飾自己用兵無方的結果。不過他很謹慎,知道說出來沒有好處,才忍住了沒說),也把大人的力量看得過於脆弱所致。所以除了調動陝軍、黔軍,令其背道馳川解圍外,還令端岑兩位大人多帶勁旅……設若大人能在數日內把亂事敉平,一面奏報肅清,一面電告各省,則朝廷定可解憂,各省視聽也必為之一轉,庶幾陝、黔客軍可以撤回,庶幾岑大人也毋庸帶隊來,而端大人縱來,亦庶幾除了專辦路事,更無所藉口來干涉大人的事權了。」

  老四、老九都一齊稱讚道:「好得很!楊運司真個是諸葛複生,吳用再世。而且咱們這裡奏報肅清,二伯、他老人家那裡,也更易於為力。真是一舉數得,妙不可圈!」

  但趙爾豐卻眉頭一皺道:「數日之內就要奏報肅清。只是在奏摺上說說呢?還是應見諸事實?」

  「當然要見諸事實,方免人議其後。」

  「老兄聽見田道、饒道适才所談過的匪情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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