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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還不行哩。因為趙季和又慨然說:『明叔,若是你早回來幾天,這事倒好商量。現在四川的事,已不是我一個人可以為政的了。』他接著就問我過宜昌時,可曾去會過端午橋。我告訴他,本想去同端午橋談談川漢鐵路情形的,卻因我到宜昌的當天,端午橋就由於朝命再三督促,已決計由陸路繞道施南入川,啟程走了,不再等待蜀通輪船出險。」

  周宏道在主位上忙著讓大家吃菜喝酒,便接口問道:「蜀通出險?這是怎麼說起的?」

  「你們還不曉得蜀通上月在忠州石堡寨地方擱了淺嗎?」

  「我們怎會曉得?一則不見報載;二則那時都鬧爭路事情去了,也注意不到這種小事上。」

  「其實蜀通就不擱淺,端午橋還是會遲遲其行的。因為蜀通體積很小,我問過,充其量,一次只能裝載二百多人。端午橋帶的湖北新軍有一標之眾,加上軍需、軍械、軍糧,蜀通也委實載不完,仍然要用民船載運。川江的上水船,你們大概都知道,從宜昌到重慶,不走二十天,也要走半個月,而且凶灘惡水,危險萬分……」

  葛寰中連忙點頭道:「是的,坐民船走這條路,確是危險。所以明叔先生才寧可走崎嶇的山徑了。」

  「我這次起旱,倒不完全為了避免水路危險。老實說,山路也非常難走。原因是起旱到底快一些。」

  郝達三喝了半口酒,又趁熱吃了兩筷子蹄花紅燒海參,然後從高貴手上接過水煙袋,一面夾煙絲,一面說道:「我不解端方來川,為啥子要帶上那麼多軍隊,他怕的是誰呢?明叔,我莫問你,沿途上可曾聽說這個人到四川來,到底持的啥子宗旨?是聽四川紳士的控訴呢?還是真如外間所傳,是來給老趙撐腰子的?」

  這問題一提出,在隔桌上吃酒、吃菜、擺龍門陣的人都注了意。張細小露的丈夫張物理,因為與郝又三坐在一排,遂把郝又三的膊子一拐道:「老伯這幾句話問得很對。端方這個人的宗旨,確是值得研究。」

  另一個在各中學堂教外史外地,並在高等學堂給一個日本教習當翻譯,也是新由日本留學回來的姓柳的小鬍子——這人也和張物理一樣,一回到上海,便全身換穿了中國衣服,並且還戴上一片頭髮網子,腦後拖一條油光水滑的假髮辮,生怕被人譏諷為染了革命黨的惡習氣。——接著說道:「這並值不得研究。依鄙人見解,端方的宗旨,百分之百便是趙制台的宗旨。」

  這人去日本留學之前,和田老兄很熟,田老兄當下便歪過頭去問道:「何以見得呢?」

  柳小鬍子搖頭擺腦地說道:「這是事理之常呀!因為端方是滿洲旗人,趙制台是漢軍旗人,都是旗人,當然所抱宗旨便無二致了。」

  田老兄把眼鏡朝鼻樑上一聳,正待駁他,郝又三忙攔住道:「莫儘管打岔,聽邵先生說吧。」

  邵從恩早已一板三眼地說了一會兒了,「……京城裡幾乎是眾口同聲,連蘇星煌、蕭恕秋都是這麼說的。都說,端午橋這次之所以由一個革職永不敘用人員,居然不到兩年之久,便開複功名,欽差督辦川漢、粵漢鐵路大臣,原來是花了一筆很大運動費的。有的說是四十萬兩,有的說是四十萬元,總之,數目都不小……然而按照借款合同看來,兩路上的用錢、用人大權,都操於洋稽核之手,所謂督辦大臣,只算一個傀儡。以今日情況而言,傀儡還說不上,簡直是一面擋箭牌……因此,京城朋友一致懷疑,以端午橋之精于打算,何至於花了那麼大筆數目,僅只充當一個無實權、無油水的督辦大臣而已哉?

  當然,督辦大臣只能算是過渡,最後目的還是想當總督部堂的……我對這種假定,起初還不大相信。比及路過武昌,才證明了京城朋友們的話,確有來歷,真所謂「夫人不言,言必有中」了!……原來端午橋的目的,就在兩湖總督這個位子上!我在武昌時,有人告訴我,端午橋一到武昌,瑞莘儒便感到芒利在背。兩個人表面很融洽,其實彼此都在勾心鬥角。到底由於瑞莘儒在內裡的背膊大,才逼得端午橋不能不西上宜昌來接管了川漢鐵路……然而臨到伯英諸人被捕,四川事情越來越糟,成都電報郵政中斷,省外傳說紛紜,中樞不能不派遣大員來查辦之時,端午橋還又耍了一次狡獪,聯翩函電,密保瑞莘儒就近帶兵入川。不消說,瑞莘儒一動之後,無論如何是難於回任的了……」

  葛寰中不待他說完,便插口說道:「呃!端午帥確乎有這種本領。不過這種機密事情,明叔先生從何而知之的?」

  席桌上的八大菜已陸陸續續端上又撤下。羅升、高金山、高貴、何喜、張祿,以及周宏道臨時在紳班法政學堂要來的兩名小工,不斷地在斟熱酒,換涼酒,端席點,遞水煙袋,遞今天特備的鐵筒三炮臺紙煙,遞雨前茶,遞春茶,忙得不堪。

  邵從恩一面應主人邀請,端酒杯,舉筷子,一面回答說:「是宜昌鐵路公司裡一位管文案的朋友秘密告訴我的。」

  葛寰中向著周宏道點了點頭道:「定是我們在蜀通上碰見的那個委員。你還記得他姓什麼?」

  「叫尹希賢的吧?」

  「著!就是尹希賢……此人是朱雲石的親戚。許多關於端瑞二人的秘密,都是朱雲石向他擺談的。」

  黃瀾生接著道:「朱雲石?……這個名字很熟。是個什麼樣的人?何以他能知道兩個大腦殼的機密大事?」

  郝又三在隔桌說道:「朱雲石就是朱山,五月二十一日在同志會上慷慨陳詞,把指頭劃破流血的那個人……邵先生,我也要問,朱雲石咋個會曉得這些秘密?」

  「朱雲石在端午橋幕中當的是文案一席,許多密函密電都經過他的眼睛,如何會不知道?」

  郝又三不由圓睜兩眼高叫道:「朱雲石竟自跑到端方那裡去了!……唉!好無廉恥!他還是同志會推舉的代表哩!」

  田老兄笑道:「你這話就怪了。難道當了同志會代表,就不許改行去當師爺嗎?」

  邵從恩搖搖頭道:「不然,讀書人的出處,到底慎重些好。不過端午橋網羅人才的手段也忒高明。你們請想,連那個在日本與章炳麟並稱民黨二俊、曾在《民報》上寫過文章的革命党人劉光漢,都被他網羅在幕中,還保舉了個道員功名哩。」

  董修武、周宏道、田伯行、郝又三、柳小鬍子幾個向來傾佩章太炎、劉師培的人,幾乎同時愕然稱怪道:「!有這等事!」

  郝達三卻蹙起眉頭道:「我說,明叔,這些話不忙說它,還是請你繼續談談端瑞二人的事。」

  「沒有了。現在端午橋已經奉命入川查辦,可見瑞莘儒的道行畢竟高些。至於瑞莘儒之甘願撥調精兵一標交其率領,並另調一協之眾佈置在川鄂邊境,不惜把武昌重鎮,搞成一座空城,我看是有深意存焉的……」

  黃瀾生道:「是什麼深意呢?」

  「這是我揣測之詞,不足為據。或者,為端午橋助聲勢,對趙季和示威力耳!」

  葛寰中正伸著象牙筷子去撿菜,遂順手用筷子在海碗上一敲道:「如此說來,端午帥的目的,又從兩湖總督那面轉到四川總督這面來了。」

  邵從恩點頭笑道:「我看是這樣的吧?」

  董修武也笑著說道:「那麼,端趙二人又會短兵相接了。」

  郝達三道:「明叔,你這番話絕非揣測。你何妨稍微漏點機關給老趙,看看他的意思如何?」

  「何用我去漏機關,想來趙季和比我還清楚些,他的耳目長哩。因此,一提到端午橋,他才那樣滿腹牢騷。不過從他口吻問聽來,他對端午橋的牢騷,似乎還不及對岑雲階的大。對於岑雲階,他簡直不客氣地說:『岑雲帥比我強得多,你們四川紳士應當謁誠歡迎才對呀!』這樣一說,倒把我的嘴封住了。」

  郝達三今天支撐了很久,這時已經不大對了。強勉咽下一口呵欠說道:「明叔,朝廷加派岑宮保來川,你看是不是出於我們代表劉聲元在京的搞幹?」

  邵從恩還是那麼輕言細語地說道:「不見得。不特我們四川代表無此力量,就是我們的四川京官,像趙堯生、喬茂萱諸公,也無此力量……」

  最後的四座菜和尖刀圓子湯業已端上桌子。周宏道還在兩桌之間,來回勸酒,但大家已一迭聲在催飯了。因為都想散席後,趕快到街上去看一看岑春煊的那張告蜀中父老文,到底說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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