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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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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客在新添的一列廂房內起居,筵席也安在這裡。雖然兩桌,但每桌只坐了七個人,比女客少多了。 婚禮是前所未有的新式禮,坐席時候,也便沒有那些繁文縟節,僅只由新郎恭讓兩位介紹人坐到兩桌的首座。余客都不要新郎安座,新郎也頗灑脫,就不安座。而且不等舉筷,便讓客人寬衣,說是吃得舒服些,自己首先脫去西服上衣,只在雪白襯衣上套了件半臂。 葛寰中脫去馬褂,並把扣帶也解了下來,交與何喜拿去收在轎衣箱裡。舉起酒杯——當然是那個時候時興的允豐正仿紹酒了!——向同桌的黃瀾生說道:「瀾生兄為我們新郎婚事,委實費了心,勞了神,又出了力。我們新郎今天是單槍匹馬,照應不能周到。我以老友資格,權且代表他來敬三杯——請幹!」 「哈哈,葛太尊,這代表敬酒的事,我以為不該是你。」田老兄在隔桌首座上笑說,「苟以疏不間親而言,理應顛倒過來,叫黃瀾翁來敬你才對啊!」 「今天此刻,瀾生兄是大賓。我代表敬的,乃大賓而非襟兄。且等敬了這位大賓,當然還要敬老兄的。」 黃瀾生已經高舉酒杯道:「我們對飲吧。不必俗套,鬧什麼你敬我,我敬你。」 其實還是在你敬我,我敬你。四熱吃還未上席,將就十三巧小冷碟,便轟飲起來。 這時,高金山忽然從院壩裡跑進廂房,向周宏道說道:「邵監督來了。」 接著便聽見院壩裡一個人旋走旋說:「來晏了,來晏了。沒趕上觀禮,實在對不住!」 周宏道業已把上衣重新穿好,搶到門外,恭恭敬敬說道:「邵先生真個動了步……不敢當!不敢當!……」 孫雅堂悄悄問郝又三:「這是什麼人,宏道如此殷勤他?」 「就是紳班法政學堂監督邵從恩號明叔的。」 「哦!原來是宏道的東家。我也該去周旋一下。」 但是他剛站起來,邵從恩已被好些人包圍著,都在打招呼。 「明叔,我才打算過一會兒到你府上找你哩!」這是郝達三的聲音。 「邵先生,是否去謁見過趙制軍來?」這是董修武的聲音。 「明叔先生久違了!聽說回來不久。這一次的旅途,可辛苦啦!」這是葛寰中的聲音,特別響亮。 「邵明翁,這裡坐。虛位待久了!」這是黃瀾生的聲音。 「邵先生才來嗎?」「邵先生好嘛?」分辨不清是誰的聲音。 邵從恩卻安安詳詳地先向周宏道作了三揖,道喜道賀。然後才回頭對每一個打招呼的人,拱手周旋。就連剛剛離座的孫雅堂跟前,他也走到了。還笑容滿臉,很親切地請教了貴姓尊章。經郝又三介紹說是周宏道的襟兄,他連忙作了一揖。 比及坐定——就坐在黃瀾生的右手——才向郝達三、葛寰中說道:「兩兄可曉得朝廷又欽差了一位大員到四川來查辦川事,並且會辦軍務?」 「是哪一個!」 「是岑雲階岑宮保。」 兩個人——也可以說是兩張桌上的人,都大為詫異地說:「!有這等事!」 黃瀾生登時用兩根指頭在方桌邊沿上一敲道:「嗯!昨天在院上就聽見說了。但不知道確實不確實。」 「怎會不確實?我在院上,趙季和親口告訴我,我到這裡來時,已見貼告示地方,圍觀的人頗不少,而且都興高采烈。我來不及下轎子去看。想來,定然是趙季和所說的、岑雲階用電報拍來的告蜀中父老書了。」 葛寰中舉起酒杯,深深喝了一口道:「這確是一件非常重要的消息!此公一來,四川局面必然會大變的。」 田老兄在隔桌上大聲說道:「有沒有人去把他那篇文字抄一通來看看?」 沒有一個人應聲。 邵從恩道:「何用著急哩。此間散了席,到處都看得見的。」 郝達三用筷子頭把邵從恩的手臂一觸道:「我問你,老趙可曾問到京城的事?」 「沒有談到那上頭。我今天去會他,重要是談伯英、梓青、表方諸人的事情……」 立刻,兩桌的人全都住口了。這時,也才聽見堂屋裡女客們又說又笑的聲音,熱鬧極了。各自的女僕、丫頭、小娃娃一定都擠進堂屋鬧新娘子去了。 「……想不到趙季和果然不服輸。我剛剛問他為何鬧到捕人?他便盛氣淩人地力言伯英諸人對不住他,不惟辜負了他的維護之意,反而妄事生非,著著逼人,以致他不得已才取了嚴重手段來對付諸人……他說,現在四川人都在反對他,似乎四川亂事,是他一手造成,而伯英諸人反而受了冤屈。他說這全系不知底裡的話,是不足為據的……他又說,四川亂事並不如外間所傳之盛,假以時日,他一定能夠敉平。他舉了川邊的鄉城、稻城為證,表示他具有平亂的經驗……談到後來,我據理與他爭論了一番,他的聲口才漸漸緩和了。說目前局面,已經不是分辨是非時候,而是如何收拾這個亂攤子。因而才說到朝廷偏信一面之詞,既差了端午橋來,又加派了岑雲階來。他不相信事權分到三個人手上,而能弭亂,他惡狠狠地笑說:『但恐治絲益紊耳!』……我乘機勸他正本清源,解鈴繫鈴,不如把拘捕諸人放了,或許可以早得解紛。他卻搖頭不肯說,假使伯英諸人真有本事,能放能收,他未始不可奏明朝廷,酌情減罪,戴罪圖功。怕的是伯英諸人並無此種本領,放了後,反而增加罪戾,不若讓他們在來喜軒中飲酒賦詩,逍遙自在,倒還好些……一句話說完,他是不肯放人的!」 坐在方桌下端第四位上的董修武,頗有用意地笑了笑道:「趙制軍最後一番言語,依我看來,倒是實情。何以呢?因為拿現在情況來研究,若說把蒲先生等人放了,亂事就能平息,嗯!恐怕未必!」 葛寰中點頭說道:「有道理。」 郝達三氣憤憤地道:「不然!現在各地同志軍、義軍、民團紛紛起事,完全是為了營救伯英、梓青他們而然。如果把伯英、梓青他們放了,大家達到了目的,當然就會釋兵解甲,各歸各業,豈不就天下太平了嗎?」 董修武把剪光頭髮的腦頂摸了摸,還是那樣笑道:「這是郝老先生知其一而不知其二的話……」 邵從恩插口說道:「董先生的話固然有道理。可是伯英諸人出來以後,假使各地的同志軍猶然猖獗不聽安撫,那就足以證明這班人之號稱營救蒲羅只是一種藉口,而其目的,不過在於造亂,使民生不得安寧。這樣一來,涇渭分明,不特政府可以放手用兵,無所用其顧忌,就是社會人士也不會再受其欺罔的了。」 董修武光著眼睛把說話的人瞅著,頗想反駁他幾句。但是一看,十幾個人中間,有一多半的人都在點頭磕腦,表示同意。新郎雖沒有點頭,看樣子也沒有反對意思。他只好冷冷一笑,拿起筷子去撿四熱吃中的冰糖蒸火腿。 郝達三還不住口地稱讚道:「好極了!明叔見解真個高人一等!這道理,應該向老趙談談。」 「談過的,」邵從恩得意揚揚地說,「所以到末後,他才不那麼固執了,曉得四川紳士到底不完全是他的仇人。」 郝達三歎了一聲道:「那麼,或者有點轉機,也說不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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