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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明叔是什麼時候離京的?」

  「早囉!大概在閏六月下旬。」

  「那麼,七月初一的事情,他在京城時候還不曉得囉。」

  「他說,到了宜昌,會見李瑤琴,才曉得的。因此,他才雇了兩班轎夫,從陸路趕了回來。」

  葛寰中不禁大為詫異道:「由宜昌起旱嗎?真了不起呀!那樣的羊腸小道,怎麼能走?……」

  這時,堂屋裡很熱鬧。大概男賓致詞已經完了。

  果然,只聽見郝又三的聲音又高唱起來:「請女賓致詞!」

  葛寰中向堂屋裡瞭望了一眼道:「聽!女賓要講話了。」

  郝達三瘦得只見骨頭的臉頰上,掛出一種不大好看的笑意,說道:「你們的新鮮玩意兒鬧得真有趣!」

  「老哥不以為然嗎?」

  「我沒有什麼意思。只怕還不大找得出這種女演說家吧?」

  「你不要目中無人。革命黨中間就出過秋瑾,你該曉得?」

  「那是早已開通的浙江,此地卻是四塞之邦的成都……」

  真的,當禮生唱了那句「請女賓致詞」,堂屋內外一眾男客都帶著笑臉,伸起頸子,朝堂屋後半間女客叢中定睛瞅著,要看走出來的是哪一個。差不多有半袋葉子煙時候,只見女客們一多半都捂著嘴笑,有一些都湊著耳朵打嘰喳。

  新郎雖然笑容滿面,似乎有點不耐煩的樣子,摸摸領帶,又摸摸掛在西服胸前的那朵大紅綾子做的像生花。不住抬起他那雙單層眼皮的眼睛在女客當中逡巡。

  郝又三從長案檔頭回過身去,恰好看見黃太太正和孫師奶奶站在一起,兩個人都含著笑在咬耳朵。他遂向他的老婆葉文婉遞了個眼色,同時拿嘴朝黃太太那面一支。

  葉文婉立刻就在她娘母——郝達三扶正的老婆——耳邊咕嚕了幾句。兩個人又回頭找著葛太太,低低商量了一下。於是葛太太就開口說道:「就請女冰媒演說好了!」

  葉文婉立刻接了上來:「很對!很對!黃太太最會說話的。」

  郝達三太太也笑嘻嘻說道:「況且是姐姐,咋個不該說呢?」

  郝達三在堂屋外面聽見了,眯起眼睛,悄悄向身邊的葛寰中說道:「想不到她們竟自點起名來。」

  葛寰中把眉頭一皺道:「敝內真是多事,不應該這樣方人!」

  「聽內人她們說來,這位太太一向就是健談的,怎麼說是方人?」

  「嗯!你老哥卻沒有研究。平日健談是一回事,登臺演說又是一回事。黃瀾生尚且推脫了……我看,要想法子解圍才好,不然,事情要弄僵。」

  這時,黃太太正在為難。大家越是嘻嘻哈哈,甚至拍起巴掌催促她,她心裡越是發慌,臉上越是發燒;平日積了一肚皮的話,此刻半句都想不起來。到大家催得緊時,她不由衝口喊道:「莫逼我!……我不會說話!」一開了口,她反而能用心思了,連忙接下去道:「要說是至親姐姐,該說話,我還有個大姐在這裡,咋個要指名叫我出頭?要說是女冰媒,該說話,田大嫂才是真正的女冰媒哩!何況年紀也比我大些,我咋好僭她?大家與其叫我說,不如請田大嫂說!……好不好就請田大嫂說幾句?」她已經架了一個式子,如其大家再逼她,她真個要去把田老兄的那位只知道燒茶煮飯、生男育女的令正拉了出來。

  剛好,葛寰中從手足無措的黃瀾生身邊擠出來,高聲說道:「請各位雅靜,聽我說一句……」

  登時就有一些人譁然笑道:「好呀!好呀!葛大人要代表女賓說話了!」

  「嘿嘿,我倒很想代表,只恨沒有資格……」

  這一下,連一眾女客都呵呵呵、咯咯咯地哄笑起來。

  「……我可以介紹一位有資格,而且資格很夠的代表……我說,各位來賓,你們怎會忘記了一個人?這人,在今天這個場合裡,真是太合拍了!……我們新郎周仁兄手訂的新式結婚禮,據說是向日本模仿而來……何以你們竟自忘記了女賓中間正有一位日本女賓,要請女賓演說,怎麼不請這位貴賓呢?」

  立刻全堂屋都是巴掌聲。顯而易見,黃太太拍得更為起勁。同時,還向葛寰中這面投出了一種感謝眼光。

  立刻全堂屋的視線都集中在那個髮髻高聳、脂粉滿臉,說不出怎麼好看,也說不出怎麼不好看,約摸二十七八歲的日本女人張細小露身上。

  張細小露穿了一件時興的、在成都尚不多見的翠藍軟緞旗袍。兩片圓角高領,高得幾乎把臉巴都掩了一半。通身滾了一道鵝黃緞邊,比成都女滿巴兒身上穿的,窄一些,長一些,袖口也小些。不但樣式受看,並且把穿衣服的人也顯窈窕了。腳上是一雙高跟尖頭乳色皮鞋,一望而知,這鞋不是東洋貨,也是西洋貨。

  張細小露到底在本國受過女子學堂教育,當過幼兒園保姆,當過初等小學教習,有點口才;自從同丈夫張物理回到成都,曾經參加過兩次高臺講演,每次,一篇幼兒教育為強國之本說,已經講得溜熟。當下,看見大家拍手歡呼要她演說,她只是溜著眼皮地笑,一點也不害臊。及至張物理遠遠向她示了個意,方徐徐走到長案的上方,把握著的兩手放在小腹地方,向新郎新娘鞠了一個九十度躬;——新郎也畢恭且敬地還了一個九十度鞠躬;新娘卻嶷然不動,兩目低垂,好像沒有看見似的。——又朝男賓這面和女賓那面,各鞠了一躬。而後才不忙不慢,以一種純熟的中國話,又把她的幼兒教育為強國之本說,講了十幾分鐘。到底連合現實,最後說了幾句祝賀新娘成為一個賢妻良母的模範。

  張細小露演說甫畢,巴掌聲又像偏東雨一樣響了起來。也顯而易見,張物理的巴掌拍得更為起勁。

  按照禮單所列,下面該新郎致答詞了。

  第六章 新的衝突面(四)

  典禮結束,男女賓客依舊分開了。女客全部盤踞在三間正房內,款待女客的三桌海參席,在堂屋裡安成一個品字形。

  筵席是複義園承包的。為了包席,黃瀾生還勞了很大的神。因為複義園開始不敢承包。說是海味蔬果還現成,唯有雞鴨魚肉不好買。要哩,必得到鄉場上去設法。怕的是,城外不清靜,到時關了城,拿不進來,怎麼辦?後來,由於黃瀾生擔了保,托人向營務處弄了一個准予通行的字樣;又由孫雅堂在籌防局打了招呼;並且每席加銀六錢,喜封賞號在外;這樣,複義園托不過人情,才答應了。

  大一點的男女孩子都跟著媽媽在堂屋裡坐席,小一點的便由女僕丫頭帶著,在假山後面樹蔭底下吃中席。中席又名肉八碗,大抵紅肉、燒白、膀、筍子、海帶湯之類的菜肴,是專門用來款待底下人或次一等客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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