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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龍老太太沉著臉,只是搖頭道:「我說了不去,就不去。新式禮嘛,我早曉得,你向我哈哈腰,我跟你拉拉手,上下不分,成個啥子名堂!一個女兒家的終身大事,我從沒見過這樣不慎重的,連天地祖宗都不敬了,還理睬到我這個老娘子?我不相信一個人到東洋走了一趟,就連祖宗都不要了!我已說過,今天在他周家辦喜事,好歹由他姓周的做主。可是三天回門,那便要由我做主啦。我當丈母娘的,倒不爭他那幾個狗頭,磕也使得,哈哈腰也使得。我龍家的祖宗,卻要受他新女婿三跪九叩首的大禮的。我是中國人,我不怕人家罵我腐敗,若還像今天這樣耍洋把戲,不問是誰,一齊不准進我龍家大門!我在祖宗神位跟前咒死他……」她趕快住了口。深悔不該在么女的這個大日子裡頭,說出了個不吉祥的字——死。

  她的大女,孫師奶奶業已像炒豆子似的,向她吵了起來道:「人家是新學家,不迷信,才不怕你咒,你愛咒,我賭你今天就咒!我倒說話在前,回門那天,你硬要這樣耍怪脾氣的話,我們都不來,讓你孤家寡人關上大門去守老規矩!」

  黃太太把孫師奶奶拉了一把道:「你也是喲!……媽,你放心,三天回門,包你新女婿會跟你磕頭的……」

  把龍老太太安頓好了後,兩姊妹才坐著各人丈夫的三丁拐轎子,飛跑到南門二巷子周宏道所佃的新居來。

  這所新居,是一家大公館的別院,而且是從花園中間攔出,另外添修了幾間房子。院子不大,卻頗頗有些花木。正房三間,顯然是一座大花廳改的。中間作為堂屋,非常寬敞,前後都是冰梅花格門。明一柱的寬階梯,還帶有不斷矮欄杆。這時,堂屋內外,甚至連院子中間的一堆假石山上,都站滿了人。田老兄的一種半沙半啞的聲音,正從堂屋裡傳出。

  黃太太忙向堂屋台級步去,一面向孫師奶奶說道:「來遲了一步……」

  孫雅堂同幾個不認識的男客站在花格門邊,便迎上前來說道:「還不算很遲,介紹人才在演說。」

  「瀾生演說過了嗎?」黃太太很好奇地問。

  「他再三不肯,大約還不大搞得來……你們兩位請到後面去,女客都在後面。」

  一陣歡笑聲,又一陣巴掌聲。原來田老兄已經說完了。黃太太只聽清楚最後兩句:「恪盡你們天職,努力製造新國民吧!」不由呸了一口,低低笑道:「真是狗嘴裡不長象牙!」

  人聲稍靜,充當禮生的郝又三把一張梅紅全柬舉起來,看著念道:「男賓致賀詞!」

  站在下面人叢中的葛寰中說道:「怎麼!又三,你看錯了行吧?我記得下面是新郎演說哩。」

  「沒有錯,是世伯記差了。新郎演說這一項,勾在後面,作為對來賓的答詞去了。」

  已經從堂屋當中擺設的禮案上方退走下來的田老兄,登時拍著兩手道:「就請葛太尊演一個說好嘍!大家贊成嗎?」

  當然沒有人肯出頭說不贊成。

  葛寰中今天卻也特別,既沒有戴緯帽,也沒有穿補褂。穿的、戴的、佩的,就是當蜀通輪船到萬縣時,上岸去拜會陸知縣的那一套。當下轉身對著眾人一拱道:「諸公在此,區區怎好佔先哩!」

  比及大家都要他先說,他才邁步走到那張鋪有白布、上面擺了一隻滿插鮮花的花瓶的長案上端站著,然後面對分站在長案下方的新郎新娘笑道:「我不會像田伯行老兄那樣引古證今、長篇大論。我還是老一套來個《詩經》集錦,祝賀你們二位。」說著話,已從馬褂內襟袋裡,摸出一張什樣錦花箋,展開來,捧在手上,乾咳了兩聲,方打起調子,朗朗念道:「君子偕老,如鼓瑟琴;予唯音嘵嘵,而有遐心。——上第一章。君子偕老,其命維新;籲嗟乎騶虞,宜爾子孫!——上第二章。君子偕老,文定厥祥;繼序其皇之,載弄之璋。——上第三章。君子偕老,鳳凰於飛;我從事獨賢,不醉無歸!——上第四章。這四章,是祝賀新郎的……」

  男客中間已有幾個人大聲喊起好來。女賓中間,看得出,葛太太、葛小姐都異常高興。葛太太兩隻眼睛,笑得眯成了縫,葛小姐兩隻眼睛卻像晴夜天空中的陪月星似的光芒乍乍。

  「……下面四章是祝賀新娘的。第一章:——之子於歸,見此良人,鼓瑟鼓琴,則不我聞。第二章:——之子於歸,宜其家室,無使君勞,靡有朝夕!」

  男客中間又發出哈哈笑聲,還聽見有人帶著笑聲說:「這不是祝賀,是告誡。告誡新娘子莫要把新郎弄得早晨黑夜都疲勞不堪。」經過這一解釋,女客中間好多人也捂著嘴笑了。

  葛寰中揮著一隻手道:「鄙意並非如此,是諸公曲解了。下面兩章,容兄弟念完好嘍。」

  下面兩章是:之子於歸,宜其家人,終溫且惠,既安且寧。之子於歸,以禦賓客,庭燎有輝,其儀不忒。

  念完後,葛寰中又向新郎新娘拱了拱手,才退了下來。

  郝達三滿臉是笑地迎著他道:「老弟的書本還這麼熟,佩服,佩服!」

  葛寰中順手把他拉到花格門外,附著他耳朵說道:「老哥不要見笑,並不是我搞的。濫套四六我還來得兩篇,五經、我早已一多半還跟老師了。這東西,是昨天找傅樵村殺的槍。」

  「哦!難怪才那樣地口齒輕薄啊!」

  這時,堂屋裡面,董修武正大講其移風易俗,必自家庭革命開端的大道理。

  郝達三尖起耳朵聽了聽,遂問葛寰中:「這個姓董的,可就是同周宏道一起,被邵明叔聘回來教書的那人?」

  葛寰中正從何喜手上接過一支切了尖的雪茄煙,一面就著何喜遞過來的紙撚咂煙,一麵點著頭道:「唔!……便是此人……你看怎麼樣?……」

  「大概也是一個暴烈分子吧?」

  「大凡新從日本回來的,都帶一點這種習氣。」

  「我看也不儘然。周宏道這個人,就頗純謹。」

  「唔!……」

  「還有那個討日本婆子的。」

  「你說那個姓張的嗎?」

  「正是。」

  「這個人同那個姓柳的我都不大熟悉……嘿嘿,老哥,到底隔了行啦!」

  兩個人又談了一些別的話。葛寰中仿佛想起了什麼似的,從嘴上把雪茄煙拿開,問道:「我聽說,邵明叔回來了?」

  「回來了幾天,星煌還托他捎了封信來。」

  「說了些什麼?」

  「星煌的信嘛,沒說什麼。除了家常話外,只問了問四川爭路的情形。」

  「我問邵明叔回來說過些什麼。」他又補充了一句,「關於京城方面的?」

  「也沒說什麼。只是說,京城裡的一班大佬都不注意四川的事,劉聲元儘管奔走號呼,卻沒有好多效果。他走的時候,聽說劉聲元正安排叩閽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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