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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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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良忙從眼鏡盒內,把一副玳瑁邊老光眼鏡取出戴上。然後拈起電報紙,用一根指頭點著,逐字逐字看下去: 前因四川逆黨勾結為亂,當飭趙爾豐分別剿撫,並飭端方帶隊入川。現據武昌及重慶等處電陳:四川省城城外聚有亂党數萬人,四面圍攻,勢甚危急等語。成都電報,現已數日不通,附近各府州縣亦複有亂黨煽惑鼓動,川省大局岌岌可危,朝廷殊深焦慮。昨已電飭端方克期前進,迅速到川。開缺兩廣總督岑春煊,威望素著;前任四川總督,熟悉該省情形。該督病勢日已就痊,著即前往四川,會同趙爾豐辦理剿撫事宜。岑春煊向來勇於任事,不辭勞瘁,著即由上海乘輪,即刻啟程,毋稍遲延。此次川民滋事,本系不逞之徒藉端誘惑,迫脅愚氓,以致釀成此變。現在辦法,自應分別良莠,剿撫兼施。其倡亂匪徒,亟須從嚴懲辦;所有被脅之人,均系無辜赤子,要在善為解散,不得少有株累,以期地方早就敉平。岑春煊未能立刻到川,端方計已行抵川境,著先行設法,速解城圍,俾免久困。並沿途妥為佈置,毋任滋蔓。該大臣等其各懍遵諭旨,迅赴事機,以紓朝廷西顧之憂,而免川民塗炭之苦。欽此!監國攝政王鈐章。內閣總理大臣奕(假)副大臣那桐、徐世昌署名。 尹良看後,不由眉頭一皺,慢慢把老光眼鏡取下,瞅著饒風藻道:「果然是一樁糟糕事情,難怪季帥心裡那樣不舒服。固然,在十八九那幾天,季帥不免張皇了些,奏摺上措辭稍為過分了一點。但是朝廷處置,也有點亂。譬如說,既已飭令端午帥帶隊入川,就該待端午帥行抵四川之後,聽他的回奏如何,再定措施好了。何以端午帥尚在途中,又憑武昌、重慶的一紙電告,複派一個岑雲階會同剿辦?且不說一國三公,事權不一,辦起事來多少不便;即就用人一層而言,也有點用而不信,信而不專的意味。再說,端午帥是欽命的鐵路督辦,派他會同季帥辦理川事,倒是事理之宜。而岑雲階哩,僅僅因他做過一任四川總督,與現在川事風馬牛不相及,何以也把他派來?如說在四川的官聲好,那麼,與其派岑雲階,倒不如派錫清弼,還為合宜一些。首先,岑雲階太鋒利,我聽四川紳士說,他辦理紅燈教案子時,曾殺過很多不必殺的人,而錫清弼則仁惠愛民,口碑載道。其次,錫清弼又是奏定川漢鐵路改歸商辦的第一人,而岑雲階是錫清弼的前任,所以說到路事,錫清弼也比岑雲階清楚得多。況且今日的川事,淵源還是路事,只管季帥現在將其分成兩橛,我看將來解決,仍不免要返到路事上面去的。由此觀之。朝廷既然派了端午帥,委實不應再派別人,縱然要派,也應多加斟酌才對啊!」 他想了一想,又摸著他那漆黑的八字鬍須道:「我想,檢派岑雲帥來川,未必是朝廷的意思。說不定又是哪一位大人物的主張。朝廷只是為了敉平川事,有點急不暇擇,因才稍欠斟酌。不過岑雲帥連兩廣總督都奏請開了缺,可見此公心胸都還恬淡,以我愚見測之,他不見得就肯牽入川事的旋渦。老哥說他有電報打來,可是說他不能奉旨的苦衷嗎?」 饒鳳藻狡獪地笑了笑道:「據職道看來,似乎並不如此。電文在這裡,方伯大人看了就明白。」 「又是電報紙,又是橫起寫的字!我看不慣。煩老哥念一遍,我以耳代目好了。」 饒鳳藻遂將電報紙展開,念道:「七月二十六日,由上海發遞成都及四川各屬,全省府廳州縣武營知悉……」 「且慢,且慢,這並非打給季帥的電報,而是……」 「是的,打給老頭子的電報,尚在四少大人手上。這是一封附電,是普告四川全省文武官員的。」 「哦!……那麼,他是奉了旨了!他真個要到四川來啦!」 「方伯大人猜得不差,電文可以不念了吧?」 「不然,更要煩你老哥念下去了。」 饒鳳藻又念道:「春煊奉命入蜀,會同督院辦理剿撫事宜。現在撰《告蜀中父老子弟文》,專電傳佈。地方文武應即印刷多張,加蓋印信,張貼城鎮鄉村,使人民共喻春煊之情。其有不通電報處所,即由鄰封專人遞送,一體辦理……」 「老哥停一下!我先請教一聲,他這篇《告蜀中父老子弟文》,老哥必定看過,上面說了些什麼?像不像季帥最近幾篇闢謠安民的告示?」 「絲毫不像。其實說來,就是一篇古文,一點不合公事格式。說的也是一派開導百姓的話。」 「沒有涉及季帥的話嗎?」 「沒有。」 「沒有涉及我們文武官吏的地方嗎?」 「也沒有。」饒鳳藻略微思索了一下道,「不過有幾句話似乎不大妥當。那幾句,記得是:『倘有已往冤抑,亦必力任申雪,不復有所瞻徇。』這麼一說,百姓當然喜歡。恐怕將來岑大人來後,什麼事都會打成翻案,不冤抑的,也一定變成了冤抑,岑大人要是一味偏聽,官場裡必有一番大混亂的。末後尚有幾句是:『至蜀中地方官吏,已電囑其極力勸導,勿許生事邀功,以重累吾父老子弟。』從此以後,地方官還能管百姓們嗎?因為『生事邀功』這四個字寬泛得很,稍微管一點事,都可加上這句朱語的。」 「既這樣,不如稟明季帥,簡直壓下不發好了。不然,一定會鬧到火上加油的。岑雲階別無長處,討好百姓,摧殘官吏,委實是他拿手好戲。」 「不能再壓了。一則,重慶、瀘州已經奉命刊刷張貼,唯獨成都不辦,說不過去。二則,聽說岑大人已由上海乘輪西上,若不在武昌勾留,入川是很迅速的。」 尹良把眼睛一眯,頗有神氣地說道:「難道季帥一點打算沒有,就老老實實聽憑岑雲階長驅而入嗎?不見得吧?」 在這種重要關節上,饒鳳藻當然不便有所洩漏。他曉得尹良與端方有親戚關係,自從端方奉命入川會辦川事,尹良差不多隔幾天便有一通密電打給端方。制台衙門的人,一大半都曉得尹良就是端方在成都的坐探,大家防範他,有時也想利用他。所以饒鳳藻也把眼睛一眯,只是說,這通附電還有一半之多,請方伯大人的示,念還是不念?及至得到尹良首肯,他便念了下去:「地方文武官吏有維持治安之責,務即切實勸導,並選公正士紳講演,以期早日解散。自此電到後,地方人民苟非實行倡亂,不得妄加捕治。其因亂事拘拿在先者,苟其地業已安靖,應擇情節較輕者量予保釋,以省系累;即情節嚴重必不可原,只許暫行羈留,候春煊到後,再行判決,不得擅行殺戮。但望上下共釋猜嫌,庶或於春煊未到之前,即致敉平,國家之福!地方之幸!出力官紳,自應擇尤請獎。如奉行不力,或貪功生事,一經查覺,立予嚴懲!此電到後,即將辦理情形隨時報告,勿得隱飾!……』全電就是這些。」 「好氣派!」尹良把沒戴緯帽的頭搖了搖道,「單就這電報的最後幾句而論,無異在開季帥的教訓。就說是對地方文武官吏而言,然而季帥到底是現任總督,岑雲階縱然欽差來此,也不過是軍務會辦而已,何況會辦當中,還有一位奉旨在前的端午帥。為什麼電文中間,就不把現任總督和另外一位會辦大臣提一提?儼然四川事情,就該他一個人大權獨攬,獨斷獨行了。孔夫子說過,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設若季帥不及時設法的話,哼!我看,四川總督這個位置,難免沒人覬覦的!」 饒鳳藻不由心裡暗笑道:「難道端午橋不就在覬覦嗎?不然的話,他也不至於同瑞莘儒聯名參了趙季和一摺子,逼得趙季和取了強硬手段,鬧出事來,又由瑞莘儒保他入川查辦,並撥了一標湖北新軍保護著他來。這真所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了!」但饒風藻表面卻故意裝得老老實實地道:「按照方伯大人的意思,這法該如何設呢?」 「真個要設法的話,只有向京城方面去設了。好在趙次帥近在奉天,想必季帥已有電報去了。」 「老頭子有沒有電報去奉天,不知道。不過聽四少大人說來,趙次帥日前確有電報通知老頭子,說瑞莘帥曾電約次帥聯名奏派岑大人來川會辦。适才方伯大人所猜測的朝廷之所以出此,實緣有大人物主張一層,真可謂目光如炬了!」 幾句似乎出之無心的話,使尹良大吃一驚,摸著鬍子,好半會兒沒有話說。 饒鳳藻眼睛幾眨,倒笑不笑地說:「依職道一得之愚,如其要設法的話,老頭子似乎未便出頭,倒是方伯大人容易為力些。」 「我反而容易為力?」 「呃,是啦!解鈴還是系鈴人。瑞莘帥既然能夠出面約人奏派,只要明白此間情形,等到岑大人行抵武昌,他也能夠留他多多盤旋幾天。這時節,再有人向京城那面斡旋一下,我看,岑大人很可以再回上海去養屙了。以後端大人一人來川,既辦路事,又辦軍事,與老頭子和衷共濟,豈不比夾雜一位目無餘子的岑大人在內,方便得多嗎?」「這,確乎方便一些,也才於事有濟……只是,請誰去遊說瑞莘帥呢?」 「方伯大人可否打封電報去?」 「我沒有那麼大的面子能夠說動瑞莘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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