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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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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告示的人也像高興了,念的聲音越高,越有腔調,越能幫助大家對文義的瞭解。 「『父老子弟果幸聽吾言,春煊必當為民請命,決不妄戮一人,朝廷愛民如子,斷斷無不得請。如其不然,禍變相尋,日以紛,是非黑白,何以辨別?春煊雖厚愛吾父老子弟,亦無術以處之。吾父老子弟其三思吾言,勿重取禍,以增益春煊之罪戾!……』」 「岑大人的話,我們咋個不聽?不過『朝廷愛民如子』這句話,卻沒有說對。」 「岑宮保是做官的人,他咋能說朝廷的壞話呢?我們倒得原諒他。只看他來了後,是不是照他說過的話做。」 「別的不管,光聽他父老子弟、父老子弟的,真喊得親熱。他媽的趙屠戶,就連這點假故事,都不肯做。你們說,可不可惡!」 「你們還是擺龍門陣呢?還是要聽下去?要聽下去,就莫再講話了!『……即有一二頑梗不化之徒,仍複造謠生事,不特王法所不容,當為吾父老子弟所共棄,宜屏弗與通,使不得施其煽惑之技,而春煊亦將執法以隨其後矣!……』」 念告示的聲音停了下來,因為沒有人說話,大概對這種官腔,大家都沒有什麼興趣吧,於是那聲音又繼續念道: 「『至蜀中地方官吏,已電囑其極力勸導,勿許生事邀功,以重累吾父老子弟……』」 又是一片喊好的歡呼聲。 顧三奶奶特別把身旁那個老頭撈了一下,悄悄說道:「老大爺,岑大人是不是說,他已經打電給地方官,不准他們亂逮人,亂搞堂?但煞果一句話,又是啥子意思?」 那老頭腰有點弓,背有點駝,右手無名指上戴了一枚黃銅頂針,汗褂胸襟上撇了兩根一大一小的洋針,都帶著線腳。不消說,是個能夠掛帳、能夠寫飛子的裁縫師傅。他著眼囊有點浮腫的眼睛,把顧三奶奶瞄了一下道:「你這大嫂猜得對。煞果一句嘛,大約是說,不要再害我們百姓了……聽囉,莫打岔!」 「『春煊生性拙直,言必由衷,苟有欺飾,神明殛之!……』哈哈,岑官保賭起咒來了。『……吾父老子弟幸聽吾言乎?企予望之!』」 「完了嗎?」好多人都在問。 「咒都賭了,還不完?」 「告示倒作得好,就只沒說明白,他到底是放了四川總督而來,還是專門為了查辦目前的事情?」 「當然是查辦趙屠戶的。所以才說,一切事情都等他來了解決。要不是欽差查辦大臣,他有這大的權柄嗎?」 「若果岑大人來了,趙屠戶包管要背時。」 「背時的,恐怕不只一個姓趙的吧?」 「說得對。還有周禿子、田莽子、王殼子這夥狗頭軍師哩。」 「難道路小腳這個害人精,就跑得脫嗎?」 太陽已經偏了西,熱氣覺得更逼人。前頭一夥看告示、聽告示的人還沒有散,兩頭街上又跑來了不少的人,都向著磚牆湧去。還一面吵吵嚷嚷地問道:「當真是岑宮保的告示嗎?」「岑宮保當真要回四川來了嗎?」「狗日的趙屠戶也歪夠了!岑宮保來了,看他狗日的還敢不敢歪?」 就這時候,一乘小轎走來。轎夫幾乎喊破喉嚨,才喊開一條路,擠過了人叢。 顧三奶奶一看,是轎門向後抬著的空轎,便抓住轎竿,要他們把她抬到中東大街她哥哥的鋪子上。 轎夫起初不肯,說是不順路。經看告示的人罵了個狗血淋頭——因為顧三奶奶是個不討厭的女人,大家才義憤起來,幫了這個大忙——又經那個老裁縫做好做歹,講成四十個製錢,連茶錢在內,顧三奶奶還先把轎錢付清楚了,是四枚紫銅的當十銅圓,並不是摻有毛錢的小錢。轎夫方把轎子打了個顛倒放下來,讓顧三奶奶坐進轎去。 一路上,轎子還經過三處貼告示的地方,都很擠。 轎夫抱怨說:「哪個人的鬼告示,會招了偌麼多人來看!」 顧三奶奶在轎子內笑道:「是岑大人的告示呀!」 「哪個岑大人?」 「岑春煊岑制台。現在是欽差大人,要來四川查辦趙屠戶的。」 「這麼的!……夥計,快走幾步,把生意交了,我們也去看一眼。」 第六章 新的衝突面(一) 尹良親手捧著兩隻朱紅漆木匣,隨定一個年輕標緻小跟班,走進制台簽押房時候,趙爾豐好像正在同人生氣的樣子,不特鬚眉開張,目光閃閃,並且不是安安詳詳像平常一樣坐在那張有扶手的太師椅上,而是背負著雙手,在猩猩紅地氈上打磨旋。 尹良原先揣想的是,趙爾豐一看見這幾件證據,定然等不到他把話說完,便會面帶笑容,點頭稱好;甚至對於十路統領名單,或許還要加以研討,如同昨暮他與路廣鐘研討過的一般。因為上次面交路廣鐘假造的豫州梅柳氏寫給羅綸那封附逆的信時,趙爾豐就是這樣的態度;並且還甚為稱讚信內所說「如舉大事,甘願資助快槍一千支,子彈三萬顆,勁黨二千人」為有巧思。但今天趙爾豐態度大變,放在簽押桌上的兩隻鮮豔奪目的朱紅漆木匣,連看也不看,只是亂理著花白鬍鬚,惡狠狠地說道:「這就是路守特別用心的勞績嗎?……真是笑話!……從前,我還以為此人僅只不學無術而已,而今看來,實是胸無點墨了……這樣的人,能辦什麼事!……唉!能辦什麼事!」 尹良深為驚異地把他呆呆望著,不則一聲。 「他怎麼會想出這種蠢方法來!」趙爾豐又冷笑了一聲,「他何以不再加一頂皇帽,一件龍袍呢?」 尹良越發不敢開口了,只覺得耳根底下略微有點發燒。 「惺吾,煩你轉告路守。叫他別再這樣丟我的臉,縱然來不及多讀幾本正經書,就找高明人叼教叼教也好。」 風色這樣不對,尹良當然明白其中定有緣故。他一出簽押房,遂趕忙轉到日行派辦處,找著饒鳳藻問道:「今天季帥為什麼會生這樣大的氣?」 饒鳳藻一邊起身讓坐,一邊含笑說道:「是誰又碰了釘子了?」 尹良把路廣鐘的事略微說了一遍道:「依我愚見,子善辦的事,雖然不算頂妥,可也不如季帥說得那樣不堪。本來嘛,謀反叛逆證據,除了印信盟單這些而外,還想得出什麼來?季帥又不明白指示,只是叫人多找證據,而又要得急。比及證據拿來了,看也不看就罵人,我真不了然季帥為了什麼,會變成這樣一種古怪脾氣!」 「方伯大人敢是要知道此中原因嗎?」 「所以才特別來找你老哥。你老哥隨侍季帥身邊,參預密勿,這些事,胸中定然了了。」 「倒也不十分清楚,」饒鳳藻謙遜地說,「不過最近兩天連接幾道廷寄,還有岑雲帥由上海打來的幾通電文。老頭子看後,都叫壓下,不忙發交收發處去披露。老頭子的怪脾氣,或者與這些不無關係。」 「怪哉!岑雲階怎麼會有電報打來?……老哥所說的廷寄電文,都在手邊嗎?」 「有一通在老頭子那裡,準備批下去刊刷張貼。方伯大人要看,請先看這道廷寄。」 饒鳳藻親自打開卷宗櫃的抽屜,在一疊秘密卷宗中間,找出幾張粘在一處的電報紙,看了看,便遞與尹良道:「這是準備明天發交收發處去的。還是懇求大人看後,暫時不忙張揚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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