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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還有一次,他在屋後大林盤裡斫柴。三貢爺、三奶奶、金生和一個煮飯洗衣的葛老娘都幫著在打柴捆。金生指著一株大皂角樹上的一隻喜鵲窩,悄悄向阿龍說:「阿龍哥,窩裡有幾個小喜鵲,多愛人的。」「想要嗎?」「要。」「爬上去掏下來嘛。」「媽會罵我。」「我上去給你掏。」「好嘛。」等到顧天成夫婦剛剛抬起一大捆柴走開,阿龍向金生做了個鬼眼,把腰帶一緊,果就很溜刷地爬上樹去。看看攀到離喜鵲窩很近的那根橫杈枝上了,不料腳下踏的是一段半朽樹幹,使勁一蹬,嘩啦!折斷下來,連枝帶葉把後披屋瓦掃掉一大片不算,還打斷幾條瓦桷,屋內東西當然遭了一些損失。阿龍橫擔在杈枝上,幸而沒有墜下。

  顧天成跑到樹子跟前,暴跳如雷,一面日媽搗娘地渾罵,一面抄起根硬頭黃竹竿,便要來揮打阿龍的下半截。金生嚇得號啕大哭。葛老娘連忙躲進灶房。三奶奶趕來,把顧天成手臂拖住,吆喝道:「你要行兇麼!」「我……要打死他……莫擋我!……你看……我的房子……我的家什,全著他婊子養的打爛了。」「這能怪阿龍嗎?不是金娃子要他掏喜鵲窩,咋會有這些事……」結果,是金生挨了一頓臭駡。顧天成拿梯子把他接下來,到底揮了他兩拳頭了事。出了大拐,每每是這樣下臺,連重話都不會說一句;但是小拐卻出不得,越是小地方,她反而越認真,一個釘子一個眼,非給她賠了不是,非等她吵鬧夠了,事情不會了結的。

  阿龍這時站在路旁,把草帽揭下當扇子扇著。她咒駡時候,他只是傻笑。直到看見她變成倒八字的兩條細眉慢慢還原到彎幽幽樣子,紅得像搽了胭脂的兩頰也慢慢回復到本來米黃顏色,——她老早就沒有搽過胭脂水粉了。只在過年過節打扮一下。今天連頭都沒梳,漆黑頭髮一齊攏在腦後,挽了個牛屎纂。耳朵上也只戴了對白銀的韭菜葉耳環。其他首飾一件沒戴。頭上頂了幅白絲線挑花、白絲線鎖狗牙的藍布帕子,用一根長銀針別在牛屎纂上,既可以遮太陽,又可以遮灰塵。——他暗暗舒了口氣,明白三奶奶的氣性已在平息。

  「還是坐上車來,」阿龍把一條車絆向脖子上一搭,兩手挽住車把,說道,「你把腳蹬在前頭橫杠子上,包你不到馬家橋,鞋上的泥巴就幹了。指甲一摳,啥都會摳脫的。」

  「碰你媽的鬼!你當真想把我送過萬福橋去嗎?」

  「啷個不呢?」

  「你硬是膽大啦!」

  「我才不信那頭就是鬼門關!」

  「不要亂繃好漢。《增廣》上說得好:『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喊聲遭著了,還不是就遭著了!」

  第五章 城鄉之間(四)

  顧三奶奶一手掌著紙殼扇,一手提了一只有蓋子的竹籃,頂著紅火大太陽,足足走了挨邊十裡,累倒不累,只是熱得通身是汗;一件半新舊、滾有寬駝肩、窄腰袖的二藍竹布衫的背心上,幾乎浸透了巴掌大一片汗漬。

  從城壕與府河岸邊的一派高高矮矮的竹木之外,已可望得見城牆上面、排列得非常整齊的雉堞。有人說那樣子像鋸子齒。遠遠望去,的確像一張碩大無匹的鋸子,這時,正靜靜地鋸著碧藍的天空。三三五五的茅草房,雖然散處在田野上,但已有一點街道的雛形。萬福橋是一道跨在府河上面、不算長、卻相當寬的木橋。兩邊有高欄杆,上面是扳鼇抓角的橋亭,已經多年沒有修理,金碧彩畫全著塵土糊得沒眉沒眼。過橋到南岸,房屋更多更密,空地還是不少。河邊水也長有一叢叢的蘆竹。蘆竹近旁,是渣滓堆,是露天糞坑,經太陽烘烤後,什麼臭氣都蒸發出來,城內講衛生的人們走過,難免不皺起眉毛呸一口,連忙掏出手巾來掩鼻子。所謂街道,還是跟橋北岸的大路一樣,是「晴天一爐香,雨天一缸漿」的泥巴路,尚不似正經街道面有紅沙石板。

  顧三奶奶在馬家橋那頭很遠便下了嘰咕車,佇腳看著阿龍推起空車回頭走得不見影子了,方理著路向城邊走來。一路留著神,看有沒有大家所說的卡子房?沒有;看有沒有大家所說的把守在路口上盤查過往行人的隊伍?還是沒有。一直走過萬福橋,甚至連一個行人都未碰見。只有一群穿得破破爛爛、打著光腳的小娃娃,鬧鬧嚷嚷在陰涼地裡玩蜘蛛抱蛋。還有幾條長毛瘦狗,都半閉著眼睛臥伏在各家屋角邊,長伸著舌頭喘氣。還有兩頭不很大的黑豬兒,一邊哼著鼻子,一邊搖頭擺尾在渣滓堆上,和一群公雞母雞找什麼吃的。

  幾家住家的小鋪子,有的鋪門虛掩著,有的鋪門不但緊緊關閉,還在門扣子上落了一把牛尾鐵鎖。就中只有兩家開了門,並下了一半多的鋪板。一家是賣草鞋、麻繩、草紙、葉子煙、洋火以及紙糊的氣不悶燈籠等等東西的雜貨鋪,一家是以做豬肉豆腐出了名的陳麻婆飯鋪。

  顧三奶奶看見這樣清靜荒涼,倒狐疑起來:「這是咋個的?該不會出啥子事情吧!」想打探一下,同時也要歇歇腳。因就走到飯鋪跟前一張傍街安放的大方桌邊,順手拉了條高腳板凳坐下,並向鋪子裡一個將近三十年紀的女人打了個招呼:「掌櫃娘,沾個光坐一會兒,要得不?」

  「沒來頭的,儘管坐。」掌櫃娘坐在一把矮竹椅上納鞋底,身畔一隻竹搖籃中,仰枝爬杈睡了個又白又胖的男娃娃,看樣子,還不到一周歲。

  顧三奶奶把頭上帕子揭下,抖落好多幹灰。一邊扇著扇子道:「秋分都快來了,曬上半天太陽,還熱得像三伏天。」

  掌櫃娘抬頭把她看了眼,唇角動了動,卻沒說什麼。

  「掌櫃娘,你們這條街上沒有卡子房嗎?」

  「啥子卡子房?」

  「比方就像街公所,盤查過往行人的。」

  掌櫃娘把頭兩搖道:「那就沒有。」

  「城外沒有駐紮軍隊嗎?」

  「咋個沒有?鳳凰山有新兵,接官廳有巡警。」

  「你們這一帶呢?」

  「聽說沒有。」

  「那麼,還清靜囉。」

  「清靜就說不上。講比前幾天夜裡,就鬧過一場虛驚,真嚇人。」

  原來鳳凰山一隊新兵奉命出來巡查。打從雙林盤經過,月黑頭裡,恍恍惚惚見有好幾個人影在樹叢中間閃來閃去,問了兩聲,沒人答應,巡查隊向林盤裡開了一排槍。不想驚動了青龍場的民團,當下嘡嘡嘡鑼聲一響,四面八方都打起啊呵來了,四面八方都是土槍抬炮的轟鳴。駐在接官廳的一營武裝巡警疑心同志軍按攏了,趕快迎上去開火。三方面便在黑夜裡頭混打了半夜,大概沒有死亡,只是把城內城外百姓嚇得心驚膽戰,一夜沒有閉眼。

  「……第二天,連城門都又關了半天才開。」

  「有人說,進城出城都要盤查,可是真的?」

  「大家都在說,恐怕不會假。我的掌櫃隨時進出,倒沒遭過盤查。大約也是看人說話的。」

  顧三奶奶因才完全放了心。停了一停,換個話頭問道:「掌櫃娘,你們的生意還好嗎?」

  掌櫃娘把嘴一癟道:「好啥子,冷秋泊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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