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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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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他便把進城找人一樁事,說得分外要緊,活像要是不進城一趟,顧天成就不可能在鄉間一朝居的光景。他的意思,只是想借此曉得一點從十五以來,黃家是不是還像以前那樣。也讓表嬸曉得他這個人是怎樣地像英雄一樣流過血。 進城跑一趟,決定了。可是誰去呢?聽說北門倒打開了,也准人進去。可又聽說,從城外老遠起,便設有卡子房,沿途盤查,凡是打空手的鄉下人,盤查得更嚴。若是稍有形跡可疑,便認為是同志軍、團防、義軍派去的奸細,不是抓住斫腦殼示眾,就是丟到監牢裡受罪。像顧天成這樣一個打眼的人,而十六那天,又帶了一二百人到城外去過,如其被人認出來,那還了得!顧天成當然不能去了,那麼,誰去呢? 打發長年去跑一趟,對不對?本來像阿三那麼老練,阿龍那麼樸實,是可以打發去的。還有幾個常到省城跑路的團丁,也都和自家雇用的長年一樣可靠。但這又不是帶個口信可以弄得清楚的事情,信哩,那是不敢寫的,萬一搜了出來,沒一個逃得脫。 三個人面面相覷,沉默了好一會兒。 顧三奶奶突然歎了一聲道:「只好我去了!」 第五章 城鄉之間(三) 「阿龍,路上還是清清靜靜的嘛,咋個大家都說得那麼不好走?」 顧三奶奶坐在一架毫無聲響的嘰咕車上,——因為木軸心上特別塗抹了一些菜油腳子;也因為顧三奶奶一直是那樣苗條秀氣,年年夏至稱人時,她總未超過天平稱九十斤。因此,嘰咕車才變成了啞巴車——儘管很不放心地東張西望,但沿途並未看見有什麼著刀刀槍槍、據說逢人便要動粗的軍隊。並且繞過崇義橋以後,甚至連普通的行人也沒有遇見一個。四下裡全是靜悄悄的,只有一派懶蟬噪聲從樹蔭中間傳出。 今天也是一個難逢難遇的大好晴天。早晨起過一陣濛濛薄霧,霧未散盡,一個小鬥筐大的太陽便紅通通地跳了出來。不多一刻,天邊雖也生了雲,而且朵朵雲花雖也像平常一樣,總想擠攏來結成一道灰色天幔,把太陽包起來。但今天到底不行,天空中有風。雲幔剛一展開,風便把它撕出許多破孔,太陽的發光金箭立即從破孔中射出。早飯之後,到行人上路時,那片千瘡百孔的雲幔已被微風吹裂成一片片,一縷縷,像棉花,像輕綃的東西。太陽得了勢,不惜把半月以來蘊藏在雲層上面的熱,盡情儘量向川西平原放下來。 阿龍被太陽烤得通身發躁,連身上披的一件土布大襟汗褂都感到有點多餘。大顆大顆的汗珠,從草帽底下的鬢角邊一直掛到下巴。嘰咕車並不比平日載糞桶的高架車吃力,就因為熱,就因為走得太快,竟自有點氣息咻咻起來。 「嗯!因為我們走的是小路。」 阿龍也才抬起眼皮向四周望瞭望。平原上還是那個樣子:東一處西一處的莊稼人戶,有的是大瓦房院子,還帶著一大片青鬱鬱的林盤;有的土牆草頂,連籬柵都沒有,只屋前屋後種上幾籠竹、幾株樹。黃金色的稻田裡倒有幾頂草帽的影子在中間蠕動,但那曲曲折折、像一條隨便拋在田畝間的小路上,果然就只他一架嘰咕車在走。 「你這話不對,」顧三奶奶不同意地說道,「真個不好走的話,大路小路又有啥子分別?」 「啷個沒分別。你不曉得,軍隊開差是光揀大路走的。」 「為啥要這樣?」 「因其小路太窄,隊伍擺不開。還有的是岔路多,走得不對,要吃虧。」 「你想的呢,還是有憑有據?」 「沒憑沒據的事,能想得出嗎?」 砰砰——砰——砰砰。一陣稻稈打在拌桶上的響聲,從遠處田間應過來。 顧三奶奶才注意到田裡的莊稼:一大片熟得透頂的稻穀,都倒伏在爛泥裡,掉在泥裡的穀粒,已經在發芽了。 「可惜了!這麼好的莊稼,不趕快收,幾天陰雨,這一壩的收成就喊完了!」 「趕快收,也要人手來得及嘛!你默倒都像我們那裡,活路忙時,喊一聲,佃客夥都來啦。」 「是咧倒是。沒有短工,田裡頭活路是搶不起來的。」 「今年就是短工不好請,聽說資陽的短工都沒過山。」 「一定因為東大路也不清靜。」 「可不是麼!」 「真是喲!偏偏今年風調雨順,偏偏今年世道不清平。」顧三奶奶不由歎了一聲,「怪只怪趙屠戶不該到我們四川來做制台!」 「他龜兒明年來都不要緊,偏偏今年跑來,活該我們四川背時。」 「咋個這麼說?」 「你莫聽見場上胡鐵嘴說嗎?今年辛亥,亥屬豬,豬碰著屠戶,啷個不背時?」 「我就不信這些迷信話……哎喲!你這背時鬼,是咋個搞的?……」 攔路一道過水溝,不寬,只有幾寸。嘰咕車要過去,應該把車輪比得端端正正,推上一塊非常之窄的木條。阿龍只顧說話去了,不當心車輪歪了一絲,一下就從木條上滑進了水溝,把顧三奶奶從車拱背上顛有幾寸高。車拱背的木頭光滑得仿佛上過推光漆,顧三奶奶一落下來,屁股沒擺牢,向旁邊一歪,勢不由己地把一隻右腳放下來,恰好踩在溝邊,糊了半鞋幫的稀泥。 「喲!你這背時鬼,頓了我這一下!」顧三奶奶站穩後,把掌在頭上遮太陽的紙殼扇,順手向阿龍汗淋淋的粗膀膊上就是一敲。當然敲不出半點痛癢,只算是一種表示懲罰的象徵,「爭一點兒把腸子都跟我頓斷了。你這背時鬼,老是這麼恍兮惚兮的嗎?還好一點嘛!」 「莫吵,莫吵,你又不是懷身大肚的少娘,頓一下算個啥。」阿龍嘻開他那大得出奇的嘴,賠著笑臉,把空車子朝上一提,輕輕地提過水溝,「坐上來好走。」 「還坐咧,你看我這只腳啊!」她已發現糊了半幫子稀泥的鞋。那是一雙紮五彩花的雪青摹本緞文明鞋。說起來倒也尋常,在目前成都社會上,大約已不大時興的了。不過總是自己一針一線做出來,又是今天才上腳的東西,顧三奶奶當然感到非常痛惜。不由眉頭一揚,嘴唇一噘,兩顆黑白分明的眼珠,在長睫毛當中,像流星一樣滾動起來,「糊成這個鬼樣子,叫我咋個進城去嘛!你這挨刀的背時鬼,真氣人!」 十多年來同一屋頂底下相處的經驗,阿龍已把顧三奶奶的脾氣摸得一清二楚。要是出了大拐,那倒沒甚要緊。比如有一次,在灶房裡幫著做菜。一失手,鍋鏟碰在鍋底上,「奇怪,油會鑽到灶肚裡去了!」登時滿灶頭都是火,幾乎把灶門前一堆柴草引燃。阿龍嚇得只差沒有哭爹喊娘。三奶奶又利索,又沉著,把灶肚裡火打熄,一頭一身的灰全不在意,反而輕言細語向阿龍說:「打都打破了,再著急也沒用。趁三貢爺沒回來,快比個尺寸,到場上買口新鍋。我這裡拿錢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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