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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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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已不是好現象,再加上陳錦江那樣一些下級軍官,有意無意散佈一些革命理論,大家哪裡還肯當真去和同志軍、團防打呢?因此,每逢下令要他們到某一處剿匪,一排人總是藉口人少了,不敢走,增調一排,甚至增調到整整一隊,才勉強奉命。要是當真與所謂的土匪碰上,總是老遠老遠打起槍來,子彈儘量地放,橫豎空氣是打不傷的。土匪退走了,子彈也放得差不多了,立即收隊回城。報告戰績是打死匪徒若干名,打傷匪徒若干名,「只以匪眾我寡,而匪又皆亡命之徒,湣不畏死,未便窮追,致遭損失」云云。縱然沒有碰上什麼匪徒——十有九回都碰不上——他們也要做夠過場,像打野操一樣,向著漠漠荒野放上一陣槍才收隊回城。報告戰績,依然是「只以匪眾我寡,而匪又皆亡命之徒,湣不畏死,未便窮追,致遭損失」云云。 陳德麟是外省人,又是不常和部隊接觸的高級軍官,他當然摸不清底實,下面怎樣稟報給他,他也便怎樣稟報給趙爾豐和王。同時,還要稟請補充一些軍火,還要照例把匪勢張大幾倍,明明知道省裡的陸軍所留無幾,偏又一再懇求增援,這是從前封建軍隊遺留下來的積習,叫作預為之地,作用是勝固有功可居,敗亦有過可卸。 說起來,趙爾豐是打仗起家的一個有資格大官,而且頭髮鬍子都已斑白,業經活滿六十歲的老人,對於陳德麟這樣誑報的軍情,何以會信以為真呢?當然是有理由的。理由是: 首先,把他自己處以監禁。用了十一營之眾的巡防軍把自己監禁在制台衙門的簽押房與上房內面。——到後來,即使從簽押房回到上房,或由上房去到簽押房,都要張麻子率領一眾親信衛兵,拿著大刀手槍,在前後保鏢,生恐有刺客行刺。趙爾豐枉自歪號屠戶,他的膽子,已著造反的百姓嚇破了!——而所寄託的神經,是趙老四,是楊嘉紳;所寄託的心腹,是饒鳳藻,是餘大鴻;所寄託的股肱,是王,是田征葵;所寄託的耳目,是尹良,是路廣鐘;這已非使他糊塗不可了。其次,誑報軍情,虛張匪勢的,又並非陳德麟一人,比如差遣到東南路去打團防的六十五標一個營,也因帶兵的教練官姜登選是一個革命黨,一天幾裡路的行軍,好容易走到秦皇寺,竟自牢牢地駐紮下來。一次稟報,是匪眾我寡,不能冒進;二次稟報,是匪勢甚盛,前進堪虞。又如六十五標另一個營,差遣到德陽縣、羅江縣、綿州、安縣、綿竹縣、什邡縣一帶去剿辦這一路同志軍統領侯國治,因為有一個排押送軍裝,路過漢州向陽場,兵丁們正架著槍吃飯時候,忽然被一百多個袍哥圍住,四十五名兵丁同一個姓易的排長立遭亂刀斫死;軍裝損失了,四十幾支快槍和每個兵身上所配發的子彈全被搶去。 這一意外,不僅增加了市面上的謠言,增加了官場中的恐怖,也使開去剿匪的管帶、督隊官等不得不加倍小心。就因小心過分,一進入山區,僅只一點風吹草動,也覺得到處是匪,不敢深入了,當然要藉口。最方便的藉口,恰好又是匪眾我寡、匪勢甚盛這一類話。四面八方的稟報都像一個板子印出來似的。古人說過,一連三個人來告訴你說,市上有虎,不由你不相信市上當真有了一頭老虎;一連三個人去向曾母報告說,她的好德行兒子曾參殺了人,也不由曾母不相信她的兒子果然殺人犯罪。像自處監禁的趙爾豐已經糊塗得可以了——何況還嚇破了膽——再被這同樣的情報一蒙,要他不信以為真,那簡直是說不過去的事! 也因這個緣故,開了三四千人去攻打周鴻勳三百多人,——若把侯保齋等的同志軍計入,在新津城內的還是有好幾千人啊!——而且負責指揮的尚是第十七鎮統制官朱慶瀾,逾限已久,還未打到新津城下,趙爾豐每次在專用電話上催問,總被朱慶瀾一陣「部署尚未周到,未便冒昧挺進」的話抵住,而他也只好歎息兩聲,硬相信困難是很多的。 省外地方不安靖,新津急切攻打不下,倒也不完全虛假。新津的事姑且不說,地方不安靖一層,確乎又是事實。比如陸軍六十六標統帶周駿——這個四川籍軍官,就是王向趙爾豐力保其為忠誠可靠的人。——親率一營之眾,趕到新繁縣城,打了半天硬錚仗火,把所謂劫奪縣城的匪徒完全打退,恢復了縣城秩序,使那個被匪徒攆走的知縣官余慎,又得安然回任,再做民之父母,這就是並非虛假的一例! 第四章 像鴟鴞一樣的人(四) 新繁縣城在成都之北六十五裡,也是川西大平原上一座富庶縣城。因它位置偏在北大路之西,雖屬疲難,還不算沖煩。知縣官余慎,在官場中混了十多年,資格相當老。就是不諳民情,不識時務,現在已是辛亥年了,而且鬧過鐵路風潮,官民尚正衝突,但在餘慎心中,好像與他剛從吏部領照出京,到省稟到候缺時候,並無不同。因此,他不僅確認知縣官仍舊是民之父母,還誠心相信縣大老爺依然應該憑個人喜怒,來對百姓作威作福。 這一天,是新繁縣城趕場日子,四鄉進城的人很多,街上人來人往,生意很為興隆。餘慎本來好端端地在他簽押房裡批閱公牘,不知由於什麼,忽然心血來潮,想到鄰封州縣都在剿匪鬧事,獨有他新繁縣還算清靜,為什麼能清靜呢?當然是他防患於未然的勞績。他已有幾個場期未出去彈壓,聽說今天又是什麼神會日子,人來得更多,如不及時防範,萬一混些匪人進來,發生一點小事故,那麼,他今年的考成又沒有卓異希望了。他頭上一發燒,來不及像往常一樣先共刑名老夫子商量一下,遂青衣小帽,帶了幾名新招募的堂勇,幾名皂隸差人、兩名跟班隨從,拿著前膛槍、皮馬紮、打人的刑具、雜拌煙杆、鼻煙壺、朝扇等等物事,出來巡查彈壓。 餘慎一眾,剛威威風風步出衙門,還未走上街道,忽聞很近之處,砰砰——一聲震耳爆響。他猛吃一驚,心想:「不好,這准定是匪人的什麼暗號!」他的膽子果然不小。立地督著堂勇、差人,分頭向亂作一團的人叢中去清查。不一會兒,便從人叢中逮到一個約摸十二歲的、又髒又爛的調皮娃娃。 這娃娃是衙門口鐘刀兒匠的一個獨生子鐘小娃,自小就被父母慣失得頑劣異常,成日吃飽了肚子,便在城內城外夥著一班年齡相仿的孩子們,出奇地想著方法來整人的冤枉。今天是他從火爆鋪裡偷了人家幾個紅紙大爆竹,告訴同伴說,在人堆中放起來,多嚇人!多好耍!已經在東湖外面放了兩個,把一些趕場的、擺攤子的大爺、大娘都驚嚇得來追打他。他與同伴們簡直說不出的高興,又笑又跑。跑到衙門門前,看見壩子裡擁擠的人更多,他們商量一下,在這裡放他幾個,更有意思。 爆竹一響,人們果然大亂。正在吵罵之際,堂勇、差人跑來清查。孩子們都跑了,鐘小娃還一心一意蹲在地上安放第二個爆竹,登時著堂勇發現,像老鷹抓小雞兒一樣,抓到余知縣跟前跪下。手上的爆竹和一根點燃的神香,做了憑證。 余大老爺坐在皮馬紮上,滿臉煞氣叱駡道:「你個小雜種,從實招供!是哪些匪人叫你進城來放號炮的?」 鐘小娃時常在衙門裡溜進溜出,大老爺坐二堂問案的樣子,他已看慣了。這時只管跪在地上,一點不曉得害怕,還是嘻哈打笑地把大老爺瞅著,也不大明白大老爺問的什麼。 一個有年紀的差人從旁代為回明瞭鐘小娃姓甚名誰,家住哪裡,父母是幹什麼營生的。幾句平淡無奇的話,恰好說明了大老爺所懷疑的全非事實。充其量,鐘小娃是個沒教育的孩子罷了,那樣大的罪名,當然不好安得。 但這一來,反將餘慎的脾氣逗發了。他之懷疑鐘小娃,實實因為鐘小娃自有可疑之處。他是民之父母,古人就說過: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現在當著這麼多看熱鬧的子民,要叫他把說出口的話吞回去,還要改口判定鐘小娃只是出於兒戲,並無大不是之處,這豈不是要父母官當眾認錯?認錯是丟面子的事呀!子民們倒是應該,父母官的面子可是丟得的?他猛然想起四川人的話:「有理三扁擔,無理扁擔三,打了再說。」遂不管鐘小娃的年紀是否達到大清律例應予笞責的規定——新刑律根本就不在他的意下——只一味嗆著兩眼吆喝道:「現在正自人心浮動,謠言孔興之時,你個小雜種竟敢故意擾亂安寧,不打你個半死,你不知道本縣的王法厲害!——來呀!給我拉下去打!——結實打!」 執刑的差人都是鐘小娃平日喊慣了的伯伯叔叔,雖然橫拉順扯把鐘小娃按在地上,剝下褲子;雖然打在那兩片尚未發育的大腿股上的竹板儘管響得劈劈啪啪,鐘小娃也儘管學著那些挨打人的腔調,哼聲不絕地喊著:「哎喲喂!大老爺開恩呀!」但是打了四五十板,被打的肌膚並未露出一點紅腫的樣子。餘慎知道差人在賣人情,他更冒了火。大聲把執刑差人叱開,叫他前不久才從省城招來,與本地人尚不稔熟的堂勇來代替了差人。 堂勇一執刑,鐘小娃哪還有不吃大虧的道理?不到二十板,兩條瘦小的大腿股立即肉綻皮開,冒出鮮血。鐘小娃不再像唱歌般地哼著「大老爺開恩呀」,而是真正地痛得大哭大叫,喊起媽呀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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