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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都不是。是另外給周大人取了個歪號,叫周條師。甚至說,《川人自保商榷書》同河下那些發動同志會的油牌,都是周大人故意做出來,陷害蒲羅諸人的哩。」

  尹良不由哈哈大笑道:「如此看來,周大人倒是眾惡所歸了,我真要為他大呼冤枉!……周大人本意也只想兩面討好而已,誰知其終也,兩面都討不到好,反而兩面挨駡!不過百姓們如此恨他罵他,倒是我始料所不及……老兄把他拉上名單,並把他位置在王采帥之下,是不是也為了順應輿情?」

  「除此之外,卑職還有一點不得已的苦衷。」

  「什麼苦衷?」

  路廣鐘故意把眉頭一攢道:「難道大人不知道卑職受過周大人的提拔嗎?如其卑職不把周大人檢舉出來,大人可以想得到,政界中將會如何議論卑職?竊思卑職做的是朝廷的官,吃的是朝廷俸祿,卑職除了竭力報效朝廷,伺候各位上憲而外,卑職還能有別的什麼心思?正因如此,所以卑職就萬萬不能任人議論卑職是徇私忘公的小人……」

  不等他結結巴巴說完,尹良已經大聲贊好道:「老兄說得很好!本來,我們做官人吃皇上俸祿,受上憲栽培,就不應該再講私人恩情的。老兄這番舉動,在古人就叫作大義滅親,真值得表彰,兄弟一定要向趙季帥稟明。」他又微微一笑,「將來的保案上,老兄名字不在第一,總不會落在第三以後。」

  路廣鐘急忙走下地來,沖著尹良又是一個膘勁十足的大安,一面逼著喉嚨說道:「總求大人栽培!」

  及至點心之後,跟班絞上洗臉帕,尹良揩著臉,才想起問道:「我莫問你,這幾件東西,是弄好了就拿到我這裡來的嗎?抑或還做過一些過場?」

  「不是做過場,確是當著許多百姓的面,印在鐵道學堂一口水井中濕漉漉撈起來的,盟單和名單在文廟西街梓潼宮正殿梁上搭起長梯取下來的。」

  「鐵道學堂做過股東招待地方,印在這裡搜出,還說得去。何以盟單和名單又放在梓潼宮?」

  「因為文廟西街差不多是學堂薈萃之區,梓潼宮既清靜又方便,老酸們把這些東西藏在這裡再好不過了。」

  「搜查時候在場的百姓多嗎?」

  「不少,兩處合計,總有百多人。」

  尹良笑道:「沒有人疑心你在演戲嗎?」

  路廣鐘也嘻開嘴唇笑道:「這很難說!……」

  第四章 像鴟鴞一樣的人(三)

  楚用左膀上的傷,由於九子槍彈把肌肉撕掉了一大塊,雖然不如陳樹森所斷言骨頭被打斷了,但流血過多,傷勢到底不輕。比及阿龍和幾個精壯園丁交替著把他背攏顧家院子時,他幾乎暈昏了幾頭,臉上白得像張紙。

  不知是斑竹園那個外科醫生果然高明呢,還是得虧楚用本身生命力強?他僅僅喊娘喚爺地嗥叫了兩天兩夜,後來就慢慢忍受得住。只在醫生來換藥時候,不免還要咬著牙齒呻吟,甚至痛得通身汗濕,連頭髮都似水洗過的一般。但是不多幾天,由顧三奶奶同她的兒子金生攙著,卻漸漸能夠從床上坐起,漸漸能夠下床,漸漸能夠走得幾步,到屋角尿桶中去撒小便了。

  顧三奶奶因為自己遭過毒打,帶過重傷,——她那次在天回鎮受的傷,是遍體鱗傷,比楚用重得多!——所以服侍起楚用,不但體貼入微,還非常可憐他,說他也同樣是遭了兵的毒手。她給楚用洗臉,抹澡,還給他通頭髮,打髮辮。幫他換衣裳,又給他洗衣裳。楚用要喝水時,不是她便是金生喂他的水。楚用吃得下飯時,她又特別為他煨肉湯,燜飯。一句話說完,她與楚用儘管非親非戚,僅僅是她丈夫認識的一個學生,就因為她同情他,才巴幸不得他幾天工夫脫離痛苦。

  就當楚用在顧天成家養傷期間,正是陸軍三十四協進攻正西路同志軍的時候。

  照一般人的傳說,郫縣城外當然經過幾場惡戰,陸軍也曾遭受很大損失。但後來汪子宜告訴人,事實並非如此。郫縣根本就沒有正正經經打過一次像學生軍在犀浦那樣的硬錚仗火。因為還沒等到陸軍進攻,孫澤沛先就退回了崇慶州的元通場。學生軍沒人統率,把蔣淳風棺殮埋葬後,追悼會都沒開,學生就走了一大半,剩下不肯走的,遂分散編入第一、第二兩路同志軍。張尊、張捷先、張熙、劉蔭西幾個人都沒有打仗經驗,統著幾千人,不曉得如何調度。但也估定到陸軍來勢兇猛,力量又大,他們人數再多,決然不是敵手。學生軍在犀浦的那種慘敗,倒為他們作了有益的殷鑒。四個統領會同一班隊長毛焦火辣地會商了一天兩夜,居然被他們找到一個縫隙。那便是趁陸軍地理不熟,耳目不周,同它來一個走馬燈戰法:若是拖得過,就拖;若是拖不過,就躲進彭縣、灌縣那些大山裡去。

  商定之後,四個統領立即應允郫縣知縣李遠棨、郫縣紳士巫發祥、駱安泰、賀明欽、方蘭陔等人的要求,不在郫縣城關與陸軍交鋒,冠冕堂皇的話是:「以免地方糜爛。」略為部署,張捷先、張熙、劉蔭西三路首先撤退出城,向崇甯縣、彭縣、灌縣開去。並且就在這三縣聯絡民團,發動各碼頭哥老,分頭湧進三縣縣城,成立起每一縣的同志軍;把經征局、厘金局所收的地丁錢糧,捐稅厘金,全部提取了之外,還把這班民怨所歸的經征局委員、厘金局委員,連同各分卡的師爺局丁,關的關,打的打,攆的攆。雖然沒有干涉到知縣官的行政和審斷,可是堂堂的知縣官也差不多降為某一統領手下一個當公事的僚屬,有事傳帖召來,無事揮手令去;直把知縣官嚇得發燒打抖,莫計奈何。除了用雞毛文書向省城告變外,只好終日躲在衙門裡,聽候命運支配。

  郫縣城內只剩下張尊一路了。但他並不願意不聲不響地就退走。他採納了手下幾個隊長的建議:把四城門樓上原有的幾尊號稱大將軍二將軍的舊鐵炮——都是太平天國時代,藍朝鼎、李永和攻到川西,清朝官吏鑄造來做城守之用的廢物——一起搬運到東北一角城牆上,把積年鐵銹土花打磨乾淨,裝上火藥鐵渣。臨到三十四協統領官陳德麟親自帶領兩營陸軍士兵,懵裡懵懂走到距城還有裡把路遠近,幾尊大鐵炮便先後轟震起來。響聲大得嚇人,火藥煙子像雲陣一樣籠罩在郫縣城頭,頓飯之久還沒散盡。雖不似傳說得那樣厲害,一下就把陸軍士兵打死打傷上百數的人;可是走在頂前頭的一班尖兵,畢竟被打傷了幾人,委實也把陳德麟猛嚇一跳,把整兩營尚未經過戰陣的陸軍士兵驚退了幾裡,直到高店子才收住隊伍。這時候,張尊一路人才撤出西門,一口氣開到崇寧縣城。

  接著,陳德麟就進攻崇寧縣,進攻彭縣,進攻灌縣,進攻被孫澤沛手下另一支隊伍佔領了的崇慶州。每一處,都幾乎是旗開得勝,馬到功成;甚至像郫縣城頭那種嚇人的大鐵炮,都沒有再遇到過。但是輪到他轉攻霸佔在溫江縣城的吳二大王吳慶熙時,不想剛被收復幾天的郫縣、崇甯縣、彭縣、灌縣、崇慶州,又被退走的同志軍占去了,經征局、厘金局委員又遭了殃,知州知縣又紛紛打稟帖告急告變。於是總督部堂的朱單、督練公所兵備處總辦的劄子,又雨點似的灑到陳德麟頭上。申斥他用兵無方,辜負憲眷;命令他收復失地,敉平匪患。

  陳德麟尚未學會打這樣仗火,尤其所帶的幾營孤單單放在這一大片已經約束不住的人海當中,四面八方好像都是可疑的敵人,但又找不到一個可以用武力對付的真正敵人;要他在很短期內又戰又守,把這無形的敵人肅清,把這破壞的秩序恢復,真不是一件容易事情啊!最後,得虧督練公所參謀處總辦吳璧華給了他一個明確指示,叫他把幾營人集中在幾個城池內鎮守,哪裡告警,再向哪裡出兵,別再跟著同志軍的屁股去兜圈子了。這樣,陳德麟在跑得筋疲力盡之餘,才算把郫縣、崇慶州、溫江縣三處城池,暫時守牢。

  就是守牢的三處,也只是守牢了一個城牆圈子,城牆圈子外面的大小場鎮,依然是同志軍和一些不服調遣、倡言反對官府的團防的勢力。因此,每夜都聽得見過山號吹得嗚嘟嘟響徹四野的聲音,有時,土槍抬炮又像放火爆似的打成一片。是同志軍要來攻城嗎?是過路隊伍故意示威嗎?當然弄不明白。駐紮在城內的官兵只好枕戈待旦了。

  陸軍士兵大都在推行新政時候招考來的,素質已比巡防軍高了,平日三操兩講又非常認真,更非巡防軍可比。當其趙爾豐一班人決計調陸軍來打同志軍與團防時候,隊伍中間就打起了一種嘰喳,大意是:「我們陸軍,據說本是為保護國家疆土而練的。調我們到邊疆上同外國人打仗,是我們的本等,上了戰陣,我們當然要告奮勇,打死打傷,我們決不哼一聲。如今調我們來打同志軍,打團防,卻是為了何來?漫道這些都是愛國同胞,並非什麼為害國家的土匪,不應該拿武力去對付。即令是土匪,該打,這也是他們巡防軍的職責,與我們陸軍又有什麼相干?十一營巡防軍放在省城保護他姓趙的一家人,卻差遣我們來和百姓們拼死生。把百姓打死了,良心上過不去,把我們打死了,才叫報不出奏銷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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