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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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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節,鐘刀兒匠夫婦已從人叢中慌慌張張奔了出來,一齊跪在大老爺跟前,為兒子求饒。鐘刀兒匠的老婆心疼兒子,兒子哭叫一聲「媽呀!」她便沖著餘慎磕一個頭,淚流滿面地哀求道:「大老爺,我那娃兒還小,啷個受得了你的刑法?求你積點陰德,饒了他吧!」鐘刀兒匠也不住磕頭道:「娃兒家不懂厲害,犯了大老爺王法,求大老爺高抬貴手,饒他這一遭,大老爺實在要打人,就打我一頓好了!」 餘慎還是氣哼哼地一面咂著跟班遞來的雜拌煙,一面撇起官腔叱駡道:「混賬王八蛋,你可曉得養女不教如養豬,養子不教如養驢?……養些禽獸出來,擾亂社會安寧……自己說,該當何罪!……你還怕本縣不打你兩個嗎?……本縣歷來執法如山……犯了本縣王法……本縣斷不姑息養奸的,等把小雜種打夠了,自會打你兩個,你倒不要著慌!」 板子沉重地打到五六十下,餘慎還在叫喊「加勁打!」鐘小娃一邊的大腿股已經打爛有巴掌大一片,娃兒哭叫聲音已不像先前那樣有勁。 看熱鬧的人們打起嘰喳來了。一些憤然不平的言語傳到縣大老爺的耳裡,很清楚的是: 「媽的,太毒辣了!娃兒家惹煩,打個知道好囉,為啥就朝死處整?」 「打娃兒是過場,不過借此擺擺他的臭架子。」 「臭架子擺跟哪個看?媽喲,這些人就看不上眼!」 「借娃兒的屁股來擺臭架子,他媽算個啥東西!」 鐘刀兒匠的老婆好像也聽見了,便車過身去,沖著大眾旋磕頭,旋哭訴道:「是囉,這樣扎實打下去,還不把娃兒打死嗎?造孽喲!我半世年紀,就只養了這一個娃兒。求你們幫忙說說好話,大老爺不開天恩,死一個就是兩條命啊!……」 餘慎瞪著雙眼才待開口罵人,人叢中已經一片聲吆喝起來: 「不許再打了!」 「不許再打了!」 「打死人要你抵命!」 「對,對,硬要他抵命!——硬要他狗日的抵命!」 「?要本縣抵命?」餘慎把手一揮,雜拌煙杆撂有幾尺遠。兩隻穿著青緞粉底官靴的腳在土地上連連頓著道:「真是無法無天了!當著父母官的面,膽敢口出不遜之言!……誰在放這等狗屁?敢給本縣站出來嗎?」 他估定沒人敢站出來。他已準備要叫人去清查那些說話的人了。但是出乎意料之外,只聽人叢中一陣嘈雜,一個中年漢子居然朝前跨了一步,算是站出來了。 這人,個兒不高,肩膊相當寬,一張圓圓的、被太陽曬得紅中透黑的臉。酒糟鼻子底下有一些鬍子碴兒。身上穿的一件藕合色湖縐單衫,顯然是十年前的舊東西,周身尺碼大得出奇;袖口在手背上挽了個龍抬頭;胸前紐子沒有扣上,衣襟搭拉下來,露出黑黑的一段項脖;一條牛繩粗的髮辮,在脖子上纏了兩圈。一頂滿是灰塵的紗瓜皮帽,歪歪地戴在頭上。一雙青筋虯結的大手,握了根酒杯粗細、格楞包拱、不知什麼材料做的葉子煙杆。這人一站出來,就瞪起那一對滿布紅絲的眼珠,盯住餘慎,從牙齒縫裡進出了一種沙啞聲音吼道:「老子站出來了,肯信你把老子的卵包咬下來!」 這一來,真把餘慎氣昏了,使他來不及把這個人多多端詳一下,更沒有想到這個人如此大膽,是不是有所仗恃?他還是把他當成一般的子民在看待。立即把一根氣得打抖的手指指著這人道:「是你!是你!……來呀!給我拿進衙門去!……等本縣重辦他!……」 那個上年紀的差人趕快湊在餘慎耳邊,剛說了一句:「大老爺,使不得,這是……」 只聽見一片人聲,像炸雷一樣發作起來:「還了得!敢搒動我們的舵把子!……打死這狗日的!……打死他……打死他,莫讓他跑了!」 幾十個壯漢兇神惡煞般撲了過來。差人先跑,幾個擺樣子、嚇百姓的堂勇,除了那三個在地上按人打人的,早丟下鐘小娃,混著差人跑了外,其餘幾個,因在大老爺跟前站班,全被抓住,打得鬼哭神號。有兩個因為保護餘慎,把撲過來的人推攘了幾下,立被牛耳尖刀捅了幾個鮮血淋漓的窟窿。十支沒有子彈的前膛槍也轉了手。街上的百姓們都跟著動手的袍哥們,從衙門外一直打到二堂,——到底有點顧忌,尚未打進內宅去。——見人打人,見東西打東西,就只沒有打著縣大老爺余慎。因他眼明腳快,在堂勇挨打之際,已經溜了。 知縣一溜,其餘的官員都溜了。動手生事的那個袍哥大爺,樂得把字樣拿出來,將幾個尚未公開的公口上的龍頭大爺約齊,商量了一下,一不做,二不休,當天夜裡就把同志軍的招牌抬了出來,乘勢招兵買馬,霸佔了城池。 新繁縣的亂子,幾乎同好多州縣的亂子一樣,都是由於一二樁小事情鬧起來的。 第五章 城鄉之間(一) 新繁縣城的消息剛一傳播,各個鄉鎮也便動搖起來。平日潛伏著的袍哥全出了頭,這裡設了公口,那裡建立碼頭。大一點的地方,還組織起了義軍——別于同志軍,又不與同志軍取聯絡的一種純粹袍哥武力——大至二三百人,小至四五十人,舵把子一律自封隊長。隊長一登臺,但凡地方上當公事的人就背了時,事權剝奪了,還被某大爺某隊長喚去要米糧,要銀子,說是為了公益,不出不行。大爺同隊長勢力所及地方,也立刻變了樣:賭博,不消說是公開了;看看快要禁絕的鴉片煙,也把紅燈煙館恢復起來;本已隱藏了的私娼,也公然打扮得妖妖嬈嬈招搖過市。連帶而及的茶坊、酒店、飯館、生意都好。 年輕小夥子們,尤其家裡有錢有田、平日吃慣喝慣的子弟們,差不多都跑出了家,追隨在某大爺某隊長的屁股後頭,不問晝夜地在場街上耍得昏天黑地。有時高興起來,還要執刀弄杖打群架,不是打傷了人,叫娘老子出錢給人敷湯藥,便是自己被人打傷,抬回家來,叫老子娘給自己找醫生。至於估吃霸賒,逞強壓善,那更不在話下。因此,不過幾天工夫,便把好多平平靜靜的鄉鎮變成一種又熱鬧、又恐怖的世界。 這股風當然也吹到顧天成辦團的那個鄉鎮。 這一天,楚用更好了些。儘管臉上瘦得只見骨頭,兩隻眼睛深深陷在眼窩裡,鼻子顯得更高更尖,兩隻耳朵薄得像張紙,可是左膀創傷已不像前幾天那樣痛得火燒火辣。把左臂用帶子絡在胸前,右手拄一條棍子,居然不要人攙,可以慢慢走到堂屋門外,半躺半坐在一張用過多年、業已泛紅的竹睡椅上。 顧家院壩也與許多糧戶人家的院壩一樣,用處不少。其中最大用處,便是收了麥、收了稻以後做曬場。最近顧天成自雇長年做的三十畝稻田的稻,一共打了二百多挑濕漉漉的穀子,就在這裡曬乾收的倉。所以院壩裡沒一根樹,面地的紅沙石板的縫隙中也不容長一莖草。 這一天依然是個陰天。但是強烈的太陽影子從薄薄的灰色雲層上逼下來,由於沒有蔭蔽,由於紅沙石板的反射,就在堂屋門外的階沿上,還是感到熱烘烘的。 顧三奶奶也比前一晌經佑收割時候清閒多了。坐在一張矮木椅上做活路——是她兒子金生的一雙漂白竹布襪子——一面同楚用擺談著成都學堂情形。 「我也曉得省裡學堂比鄉壩裡辦得好,我哥哥早就跟我說過。我也想到把金娃子送到省裡去讀書,到底要好些。」 「為啥又不送去呢?」 「就是他那老子嘛,總不放心叫娃兒離開。」 「金生今年十幾歲了?」 「再五個月就滿十四歲。」 「並不小嘍,還有啥不放心的?」 顧三奶奶放下活路,抬頭把問話的人望了一眼道:「有原因的。他前房有一個女兒,他帶到省裡走人戶,不曉得咋個會走掉了,這麼多年,都沒有找到。他嚇傷了心,所以連娃兒都害怕送去。我每回進省去看哥哥,或是到么伯家去走走,有他一路,才把娃兒帶在身邊,沒他一路,隨你咋個說,咋個吵,他硬扣住娃兒不放,好像金娃子硬就是他親生兒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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