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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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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可以。」 「出言似乎不遜了一點。」 「那倒沒什麼要緊。既是代反叛立言,越不遜才越像,遜了反而不妙。」 路廣鐘指著末一行說道:「年月日是這樣寫法的,大人看,還使得不?」 尹良眯眼一看,原來寫的是:大岷西顧開基之始,歲在辛亥,月建乙未,朔日丁酉,即訂于鐵道學堂。「當然使得,難道反叛還能寫宣統三年七月初一日?一定要這樣寫法,才可證明他們是存心不奉咱們大清朝的正朔的。」 「還有一件,」路廣鐘又取出一幅黃緞子,說道,「是十路統領的名單。」 尹良不由拿手指把紫檀炕几一拍道:「著!我正心裡尋思,如其沒有這件東西,印與盟單如何安得到那班人的頭上?原來老兄已經想到這上頭了!哈哈!」 十路統領的名次是:第一路統領王,第二路統領周,第三路統領蒲,第四路統領羅,第五路統領鄧,第六路統領閻,第七路統領張,第八路統領葉,第九路統領程,第十路統領王。 「為什麼有姓無名?這又是什麼意思?」 路廣鐘只是擺出一副笑臉把尹良相著。 「從第三路起,倒用不著提名,一望而知就是那班首要。只是第一路統領,不免令人有點迷惑。這個王,是誰呢?難道是鐵道學堂監督王銘新嗎?」 「王銘新排在第十路。因為王銘新雖是一個舉人,但聲望資格都不比蒲殿俊、羅綸高。」 「那麼,這個王?……」 「大人明鑒!」路廣鐘做出一種奇怪樣子,欲笑不笑地說,「卑職不便稟明,也不敢稟明。就因為關係太大,所以名單上只能寫姓,不好把名字提出來。」 「哦!我知道了,敢莫是王采臣王大人?」尹良定睛把路廣鐘瞅著,不懂得他為什麼有此膽量,竟敢把王人文拉上,而且還作為逆首? 「不是卑職的意思。卑職縱然糊塗,也不敢如此妄為。實因四少大人有口風……」 「是四少大人的意思嗎?」尹良思索了一下,遂慨然說道,「本來,我們設若追究起四川這次爭路風潮,王采帥確乎是個罪魁禍首。因為在他護院期間,如不那樣姑息養奸,保路同志會怎麼能夠成立?臨時股東大會又怎麼能夠召開?明明是他不滿意朝廷派他去當川滇邊務大臣,而把趙季帥升署了四川總督,所以他才借著反對鐵路國有政策縱容紳民出頭叫囂,安心把太太平平的四川攪成一塘渾水,使趙季帥知難而退,好叫四川紳民挽留他。殊不知朝廷早已洞察了他的奸謀,連下嚴諭令其進京陛見,一面催促趙季帥迅速到任,收拾殘局。然而禍根已經種下了,不管趙季帥有好大本事,這場禍事始終是要發作的……」 他猛然覺得話說得多了些,也過於明顯了。路廣鐘到底是個下屬。以體制而言,在下屬面前,是不許議論上司的,即令上司已經遷了官。他連忙住了口,重新把名單看了遍道:「這個第二路統領周,當然不是叛弁周鴻勳?」 「不是。」 尹良把眼睛兩眨,笑道:「一定是周法司了。」 說到周善培,尹良又忍不住議論起來。一則因為周善培雖也是四司之一,但以藩、臬的官階而言,臬台比起藩台,到底在品級上要低一些;二則尹良升署布政司在前,周善培升署提法司不過才兩個多月,尹良資格老些,按照體制,他是可以議論這個人;三則尹良對周善培的為人,心裡早就不舒服,背後已經打過他的嘰喳,現在路廣鐘既是把他拉上了,他更樂得議論一番,不怕路廣鐘把話張揚出去。 他說:「周法司這人,本是康梁同黨,要不是岑雲階岑宮保在兩廣總督任上提拔了他,並保薦他以道員回川開辦新政,又得了錫清弼錫制軍重用,他怎麼能夠得到朝廷信任,從警察局總辦調商務局總辦,實授勸業道,現在又升署提法司?朝廷給他的恩典,不為不大,但是你看周大人之報答朝廷,卻是如何的呢?平時就和紳士們打得火熱,聽說諮議局那班劣紳個個都同他拜過把子,往來甚密。這已經有玷我們官箴了。而這次王采帥之辜負聖恩,周法司還的的確確是個謀主。不特此也,當其初一罷市罷課之後,趙季帥累次叫他去勸告紳民,從速開市,不要走向極端。 但周大人反而從中鼓動,要大家反對到底,朝廷一天不收回國有成命,就一天不開市;還慫恿那些糊塗東西,到院上請願;倡言趙季帥不順輿情,就抗糧抗稅;——這絕不是冤枉他的話,同志會、股東會那班東西公然提出以正經錢糧扣還股息,通電全省,不准百姓繳納捐稅,的而且確是周法司的主意。他為什麼要這樣胡鬧,並且明目張膽地胡鬧呢?當然,借事生風,反對朝廷,是他的本意;其次,也因趙季帥曾經當面罵他:方方討好,是小人之尤。他受不了,才立意與趙季帥為難。其實,趙季帥初接事時,還被他蒙蔽過,後來逐漸看穿了他的伎倆,方提防了他的。所以十五那天,把那班首要拘捕之後,趙季帥指名叫他代擬奏稿,就是有意為難他……現在把他列入叛逆名單,並不虧負他……是不是也是四少大人的意思?」 「倒不是,是卑職揣摩出來的。」路廣鐘一本正經地說,「也就是十五那天,卑職趕到院上,正見九少大人翻檢蒲羅諸人的護書,其中就有周大人的護書。卑職從這上頭一揣摩,才知道院上早已把周大人當作蒲羅諸人一夥了。至於周大人討好四川紳士,卑職從前年學界運動會上,周大人把幼孩工廠的幼孩撤出南校場一事,就窺見其微了。不過,周大人只管討好四川紳士,到底沒有得到什麼好處。即如這次爭路風潮,一直到目前為止,大人可曾聽見外間的議論沒有?百姓們對周大人,還是罵得很厲害哩。」 尹良很感興趣地說:「這倒要聽聽了。」 接著,高聲呼喚小跟班把雜拌煙杆拿來。 路廣鐘看見藩司大人這樣好興致,遂也眉開眼笑地說道:「就在周大人到雅州府去迎接季帥大人時候,街道上便已發生了一種流言,說周禿子獻計去了……」 尹良連忙截住他的話頭問道:「那時到雅州府去迎接趙大人的官員多哩(因為尹良本人就曾迎接到清溪縣,還在雅州府以南的兩站),省城流言,何以只注意到周法司?」 「什麼緣故,卑職也不知道。據卑職所知,街道上確實只注意了周大人一個人。」 「或許周法司太得民心了!」尹良叭著雜拌煙笑道,「本來周法司自從開辦警政以來,已經口碑載道,人人一提到周禿子,誰不恨之入骨?不久前,端大人來信詢問四川爭路風潮,我回信上,就扎扎實實列舉了他一些德政的了……好!百姓們還恭維了他一些什麼?」 「多啦!據卑職記得的,一次同志會開會,一次股東會開會,周大人登臺演說,兩次都著一些暴烈分子轟下臺來,當面譏笑他是申公豹……」 「這是什麼意思呢?申公豹,好像是小說書《封神榜》上的一個壞人,是不是?」 「《封神榜》,卑職沒看過。不過申公豹確實是個壞人,誠如大人所說。大概這個人專一說白道黑,搬是弄非,使人上了當,自己也沾不到什麼便宜……這些都是十五以前的話了,說的人雖多,似乎還無多大妨礙。據卑職看來,最為妨礙周大人的,莫過十五以後那些流言了。」他頓了頓,看見尹良凝神一志在聽,遂接著說道:「首先,說拘捕蒲羅等人,是周大人給季帥大人打的條;其次,說制台衙門大堂上開槍,也是周大人給季帥大人打的條;再次,說停拍電報,停止郵遞,使成都消息傳不出去,省外消息傳不進來,以便季帥大人放手殺人,都是周大人給季帥大人打的條。所以現在百姓們已經不再叫周大人為周禿子……」 「叫什麼呢?莫非官稱他為周法司?或者直呼其名周善培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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