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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只要趙制台認為是造反,就算是真事不虛。」

  「那麼,還要證據做啥?」

  「因為有些紳士吵得凶,一連遞了幾張呈文,逼著趙制台把證據拿出來給大家看。攝政王也在要證據,趙制台雖指出一些證據,總覺得不大夠。可惜聯升巷的火,又著消防隊撲滅得太快,沒有成災。」他不便說出被巡警道徐樾派人調查清楚之後,露出馬腳這一層,「所以趙制台才要我另外找幾樁得力證據去,他好出奏。」

  「出奏以後呢?」

  「嗨!連這都不懂。當然就要辦人啦!」

  三姨太太插嘴問道:「咋個辦?」

  「咋個辦?」路廣鐘不由打起唱戲腔調,還比著手勢道,「當堂五花大綁,推出轅門斬首示眾!」

  三姨太太驚叫了一聲道:「哎喲!這是沒天良的事,不做也罷了!」

  路廣鐘和張媽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發出一種會心的微笑。

  路廣鐘伸手把三姨太太拉到自己坐的逍遙椅前,把她放在自己膝頭上,一隻手摟著她那窄窄的肩膊,撐起眉毛說道:「你也胡說八道起來了!什麼叫沒天良?什麼叫有天良?年紀輕輕的,諒你也不懂。等我告訴你:我們做官人的本事,就在巴結上司,能把上司巴結得好,就算有天良,有天良的人,就能升官晉級,並且比那些沒天良、不會巴結上司的人來得快。拿我來說吧,我從安徽省老家捐了小小一個縣丞功名,指分到四川來,原指望得幾次差事,混碗飯吃完事。誰知那時開辦警察學堂,我頭一個稟請入堂學習。畢業出來,不是及時巴結上周觀察周總辦,我怎能一下便當上南六區分署的巡官?可見我初入仕途,我就是有天良的。

  嗣後,在皇城壩破獲一樁俄國商人被竊案子,這中間曲曲折折的情節不必說了,可也因為我有天良,才被賀觀察賞識,一下就保升到即用知縣,並得了巡警教練所提調差事。前年南校場學界運動會上,我炮毛了一下,險些出了大拐。誰知憑了我的天良,反轉巴結上了趙次帥,賞識我能替官場爭氣,是個能員,超次提升我署理邛州直隸州。任滿後,連保帶捐過班到候補知府,又立刻得了巡警道警務公所提調、總稽核兼巡警教練所總辦差事。這且不算,現在趙制台一接事,又立即委我兼任四門總巡查。權柄大得很!雖然巡警道徐觀察是我頂頭上司,可是趙制台卻時不時地把我叫到簽押房問話,把東南北三門的保安責任完全交給我,吩咐我有什麼事情,直接稟到簽押房,不必再由巡警道轉。說句不客氣的話,巡警道徐觀察只管坐在道台衙門裡,其實早已是一個管不了事的官兒。拿最近一件事情來看,——許多人還不曉得哩,我現在一併告訴你吧。

  上前天督院街照壁後面龍鬚巷失火,燒了一間房子。事情不大,但地方在制台衙門門口,不能不說情節嚴重。是我把火頭——是一個窮苦老頭子,靠收荒為活的——已經鎖拿到警務公所,安排追究一下,是不是被奸人買通故意縱火?不想督院街百姓竟自跑到巡警道衙門具保要求放人。並唬嚇說,若不放人,但凡挨近衙門住的百姓都要搬家,都要巡警道給他們找合適的房子。徐觀察原本就懦弱,這回又太疏忽了,沒有向趙制台請示,便把人提去放了。放了,又不稟報經過。我為了天良難安,一則也要洗清我的責任,只好到簽押房去把事情的前後面稟給趙制台。

  趙制台很生氣,立刻打電話把徐觀察叫去罵了一頓說:『好,好,好!你們現在都要當好人,只我姓趙的一個人當孱頭!』並且當著徐觀察的面,吩咐我:『以後有事,不得我的口諭,任何人不准干涉!』並叫我傳諭各分署一體照辦。這一來,徐觀察這個筋斗是栽定了。設若我不趁這時機多多巴結一下,豈不眼見伸手就得的這個道缺,飛到別人頭上去了嗎?那我的天良何存?所以我今天要想方設計找出謀反叛逆的證據,自然為了天良驅遣,要替趙制台解憂,答報他知遇之恩;其次,也想多立一次功,及時高升一下,也不辜負在宦海中翻騰了這幾年。哈哈!我這番話你該聽懂了?什麼有天良,什麼沒天良的道理,必須這樣講才對頭!」

  末了,他還掉頭向站在旁邊、聽得出神的張媽問道:「你是在行的人,評一評,我的話可對嗎?」

  「你大人隨便放個屁都對,何況講的是有道理的話哩!」

  三姨太太偎著他的瘦臉道:「那麼,你找到的又是一些啥子證據呢?」

  「等我同張媽商量,你就會知道的。」

  第四章 像鴟鴞一樣的人(二)

  尹良從制台衙門回來,剛剛由兩個大丫頭服侍著把緯帽揭去,袍褂脫下,還沒有換官靴,小跟班就拿著一幅梅紅紙手本進來。

  「又是什麼人來了?」尹良很不舒服地問那小跟班。

  「路大人稟見,說有要緊公事。」

  「哦!是他。」尹良頓時就有了笑容。

  大丫頭烏珍很懂事,立刻把疊折起來的袍褂又打開,提到手上。

  尹良擺了擺頭,並向小跟班說道:「請路大人便衣到小花廳說話。」

  小跟班剛轉身。

  「站著!吩咐出去,不要茶房伺候,到裡邊來泡好茶。」並回頭向另一個大丫頭東珠說道,「去給小廚房打個招呼,一會兒端點心時,多端一份出來。」

  尹良這樣安排,只以為路廣鐘有什麼密事相商。不料步入小花廳,卻見路廣鐘依然頭戴緯帽、花翎,身穿團花藍寧綢開楔袍,腰間系一條扣帶,僅只沒有穿補褂,戴朝珠。手上捧著兩個朱紅漆木匣,恭恭敬敬地站在當地。

  「啊!這是……」

  「大人吩咐的。」他把那兩個木匣輕輕地放在小木炕的炕几上,請了個安,才挺著腰板遵命坐下。

  「老兄真有能耐,說五天交差,果然五天就交了差。哈哈!哈哈!」尹良笑得連漆黑的兩撇八字鬍須都隨著臉上肌肉的掣動而顫抖起來。又舉眼把路廣鐘看了看道:「我已說過便章相見,何以老兄還這樣冠帶齊楚呢?……來呀!」並向應聲而入的小跟班說道:「去叫路大人的家人把路大人的衣包拿進來!」

  及至衣服換好,謝過大人優禮,路廣鐘才理著剛才打斷的話頭說道:「並非卑職有能耐,實是大人開導有方……不過還求大人過一下目,看這幾件東西可否呈繳上去?設有不合,卑職再作其他去處。」

  他就著炕几,先把一個四方木匣打開,從中取出一顆三寸見方、黃楊木刻的東西,雙手捧著,隔炕几遞與尹良。

  「是印!」尹良接去一看,還是篆文,念道,「大岷西顧受天之寶。」連連點頭,「妙,妙,大岷正指的是四川,西顧又是他們所辦的報紙名字,連起來成一個名稱,既新穎,又核實,足見老兄高才。」

  他反反復複把這黃楊木的印看了兩遍,又沉吟著說道:「可惜季帥限期太緊了。如其稍稍寬裕一點,把這東西用黃銅鑄出來,跟咱們用的印一樣,豈不更足取信了!」他又拿眼把另外一個長方木匣一瞥道:「這裡面又是什麼呢?」

  「一件是盟單。」路廣鐘跟著從長方木匣內取出一幅織有龍紋的杏黃綾子,正待展開。

  「盟單?」尹良帶著狐疑神色問道,「為何又來件盟單?」

  「卑職的愚見,覺得光有印信沒有盟單,似乎有點不像。因為書上……」他已經把黃綾展開。

  尹良伸著脖子一看,大約有幾十個字,用濃墨寫得黑大圓光,開頭是:「為反清結盟事,緣清室無道,虐我下民……」

  「是你的手筆嗎?」

  「卑職做不出來,是找一位心腹朋友擬的。求大人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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