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大波 | 上頁 下頁
一二〇


  剛剛走到一家腰店子上,楚用已經不能走了。現在不僅感到左膀疼痛,甚至感到頭腦都昏痛起來。而且胃上陣陣發嘔,很想吐。陳樹森沒有辦法,只好說些空話來安慰他。

  腰店子有三家人戶,都關上門,沒個人影。陳樹森扶他坐在一家階沿邊。

  楚用歪扭著脖子道:「找碗熱水喝喝也好,口幹得很!」

  「哪裡找熱水?我的口還不是幹得出火?」

  就這時,一小群人從他們走過的路上快步走來。只看那雄赳赳的模樣,便曉得不是平常的行路人。這群人走過他們跟前,都掉頭看了他們幾眼。走在頂前頭的一個打著青縐紗包頭,敞胸亮懷披著一件褐色摹本緞夾襖的漢子,忽然收住腳步,啊了一聲道:「好像是楚先生?……」

  楚用凝神一看,也啊了一聲:「你是顧……」

  「認對了,顧天成……你怎麼這個樣子?這一位是……」

  「我們學生軍同隊的朋友,陳樹森。」

  「哦!你原來加入了學生軍,那就不用再說。受傷了嗎?……嗨!那還了得!這麼重的傷。唉!你們學生軍這一仗火,打倒打得好,吃虧也不小。刻下不談這些。你們二位打算到哪裡去?」

  「他回新都木蘭寺老家,我回成都去就醫。」

  「回成都?你倒休想!」

  「咋個的?」

  「八個的,?子面!告訴你,成都四城門從十六日起就關閉了,只有雁飛得過,人卻不能進出!」

  楚用非常失望,感到原可忍耐的痛楚,好像一下便加劇到不堪忍耐。不住打著幹嘔說道:「這就完了,我這條命啊!」

  陳樹森道:「沒相干。回不了成都,就到我家去。我么舅爺是專治跌打損傷的外科醫生,包把你醫好。」

  顧天成忽然醒悟,把胸膛一拍,道:「好說!與其打攪陳先生,不如到我捨下去。陳先生若只是在學生軍裡才和你認識,那麼,我們不特交情在前,說起同志會來,我們還同過大門進出,更該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囉!」

  楚用抬起頭來,很有希望地看著顧天成道:「但是你府上卻沒有外科醫生。」

  「哈!哈!你要找洋醫生,倒費事。若只是找外科醫生嘛,上面斑竹園,下面崇義橋,只要我打發阿龍去喊一聲,十個沒有,五個總會喊來。」他回頭去向著一個三十年紀、敦敦篤篤的漢子說:「阿龍,你說是不是?」

  阿龍一張又肥又大的嘴巴嘻開得像只小飯碗,露出兩排黃牙齒,一面點頭磕腦說:「是嘛!是嘛!」

  既這樣,楚用就放下心來,由幾個精壯團丁交換背起,一口氣就跑到崇義橋。當他與陳樹森分手時,遂把汪子宜的一塊龍洋,生死塞在陳樹森的衣袋裡說:「顧團總是便家,我要使錢,會找他借。你今天一定走不到家了,路上歇店吃飯,都要用錢……你一定要還,等仗火打平息了,你直接還給汪子宜好啦……」

  第三章 又是一盤棋(一)

  七月十五日下午,制台衙門流血之後,巡警道徐樾就奉到督院發下的一大卷四言八句韻示。來不及刻板,是用墨筆寫的碗口大的字,已經過了朱,用了胭脂關防。飭令「該道即發交四門警局張貼,以安人心」。

  告示很簡略,只說:「朝廷旨意:只拿數人,均系首要,不問平民。首要諸人,業已就擒,即速開市,守分營生。聚眾入署,格殺勿論!切切此諭,其各懍遵!」

  好端端的一個四川省諮議局議長蒲殿俊,好端端的一個四川諮議局副議長、四川省保路同志會會長羅綸,怎麼會忽而突之變成首要?什麼首要?當然匪的首要。匪,那又是什麼樣的匪呢?不說明白,人民怎不驚惶?又怎能安寧?

  十六日起再把四城門一關閉。接著東門外牛市口一仗火,南門外紅牌樓一仗火。這一來,在周圍二十二裡又八分的城牆以內,豈止二十幾萬平民百姓發生了天來大的恐慌,就是上千的官員紳士以及更多的服侍官員紳士的人們,也日夕彷徨,不曉得還要釀出什麼樣的大禍事。

  因此,幾天之後,趙爾豐才又貼出一通詳明告示來。

  欽命頭品頂戴、尚書銜、都察院都禦史、會辦鹽政大臣、署理四川總督部堂、兼理糧餉、管巡撫事、武勇巴圖魯趙為曉諭事:

  照得此次所拿的首要,並非為爭路的事,實因他們借爭路的名目,陰謀不軌的事。若論爭路的事,乃是我們四川好百姓迫于一片愛國的愚忱,本督部堂是極贊成的。所以本督部堂下車的時候,即為我們四川百姓代奏,又會同將軍各司道代奏,又聯絡官民一齊代奏。本督部堂至再至三,哪一回不是為我們四川百姓爭路?爭路是極正當的事,並不犯罪,何至拿辦?更何至拿辦有官職的紳士?若論此次拿辦的事,是因他們這幾個人要想做犯上作亂的事,故意借爭路的名目煽惑全省的人;煽惑既多,竟敢抗捐抗糧,明目張膽反抗朝廷;並分佈各州縣設辦事處,膽敢收地方糧稅,脅迫我們百姓,不准為我們皇上納稅,偏要為他們亂黨納稅;且于省外州縣解來的地丁錢糧,扣住不准上庫;更要造槍造炮,練兵練勇,自作自由;種種悖逆行為,我們百姓皆于報告中共見共聞者,此尤悖逆之顯見者也!他們包藏禍心,偏要借那路事,說好聽的話。試問抗糧稅,造槍炮,練兵勇,這於鐵路什麼相干?明是要背叛朝廷,又怕我們百姓不肯,故借爭路為名,哄弄大眾;說的是一片愛國愛川的熱忱,上等社會的人自然亦為其所惑,隨聲附和起來;故此,愚民百姓更容易哄騙了!他們並勾結外匪,定期十六日舉事,作謀反的舉動。

  十六日四處便來圍城了。若不是城關得早,城內進來這些亂人,早就亂殺搶劫起來,不知鬧成什麼樣子了!爾等鄉愚無知,受其愚弄,實堪矜憫!所以前日撲城抗拒官兵的人犯,雖是無知妄作,自犯死罪,本督部堂念其皆是朝廷赤子,受人煽惑,情實可憐!前日所拿數十人,親訊明白,從寬釋放;複與以飲食之資,則是本督部堂不忍之心所見端者也。況省中省外的百姓皆為其脅迫,實不得已。但能各安本分,照常營業,皆是善良子民,豈有株連究辦之理?總之,此次所拿首要,非為爭路的事,實系悖逆朝廷的事,本督部堂系奉密旨辦理的。我們百姓要聽明白,切勿誤會,不但不株連我們的百姓,並且不妨害我們爭路的事。就是誤入該會的人,只要能立刻改過自新,也便不追問了。本督部堂愛民如子,疾惡如仇,從前護院的時候,並未妄殺一個人,想為爾四川百姓所共見。為此,再行明白曉諭,凡爾士農工商人等,務須善體此意,不必妄生猜疑,切切特示!

  這告示,雖是費了文案師爺的心思,還經趙爾豐親自斟酌過兩遍,但它的效果,不特未如制台簽押房所擬想的能夠安定人心,反之,它還引起了全城百姓的憤怒。

  告示貼出之後,圍著看的人確實多,來一夥,去一夥,大家除了冷笑,倒不說什麼。過了一夜,但凡通衢要道,有軍警逡巡地方,告示還像昨天那樣:白紙,黑字,胭脂關防。其他一些偏僻街道的告示,或者被人撕得七零八落,或者告示上面遭上土紅桴炭什麼的批得一塌糊塗。有些是:「該趙屠戶造謠生事,白肉生疔,著打大板四十,充軍打箭爐外,永不放回!」有些是:「人說趙爾豐是員大官,我說趙爾豐是名訟棍。何以知其然歟?因他深知無誣不成詞之妙竅故也!」最多是一派謾駡:「放屁!放狗屁!放你趙屠戶娘的狗臭屁!」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